黑暗中的光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3-11-16 07:43

原标题：黑暗中的光

在去巴黎的飞机上，我重读了一本书，兰佩杜萨亲王写的《豹》。漫长的航程上读一本亲切和缓的旧书，像和老朋友谈心，有一句没一句，波澜不惊。

突然就想到了法国画家皮埃尔·苏拉热。去年他去世后，法国人民为他在卢浮宫举行了隆重的国葬。这位老画家和西西里岛的那位亲王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相通之处。我怕丢了这种极为美妙的感觉，决定一到巴黎就去蓬皮杜中心看他的画。

蓬皮杜把阳光最好的一间展室，给了他的几幅漆黑的画。

没有画框，黑色的画直接挂在墙上。皮埃尔·苏拉热拒绝给他的画装上画框。阳光从竖直的窄窄的窗户上照进来，投在深重的黑色的画面上。光仿佛在黑色的墙面上打开了一扇透亮的门，又像凿出了伸向幽暗的无数个台阶。光打开了一个世界，一个隐藏在黑色后面的世界。隐隐约约，又深邃无比。

苏拉热说，当一幅画被挂在墙上时，它就像一扇窗户，而他的画应该像一堵墙。窗户用来看外面，他的画是用来看我们内心的。

我们的内心是什么呢？漆黑一团，可是里面有光。苏拉热说，“我画的不是黑色，我画的是光”。有人说，苏拉热“将黑色从黑暗中解放了出来”。事实上，他是把光从黑色中解放了出来。

他用画笔、小勺、铁耙、刮刀，一层一层地涂抹着黑，破坏着黑，撕扯着黑，像一个绝望的淘金客，在黑暗中筛选着支离破碎的、星星点点的光。

“光出现之前，世界是混沌的。有了光，才有了颜色。”苏拉热说。首先要有光。光在哪里呢？这位活了103岁的画家用他漫长的一生寻找着光。

苏拉热可算是最懂黑色的画家了，他和黑色缠斗了一生，他知道它们把光藏在哪里。他用画笔从渺茫无边的黑暗之中，慢慢勾勒出黑色的形状。苏拉热说，“我不画，我只是在场”。他在观看着悲剧是如何一点点诞生的，痛苦怎样一点点形成，光线又是怎样一点点地被吞噬。

“您为什么喜欢用黑色来作画？”

“不，我是用光在作画。”

我不停地徘徊在这间小小的展室当中，阳光像一只神秘的手指不断地移动着，像在给我指引着什么。前面，左面，右面，我来来回回地察看着。黑暗的影子在我的周围不断地生长、升降、弥漫和收缩。太阳离开了，阳光消失了，展室中变得迷茫而冷寂。一面墙沉入到渊深的黑暗当中，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反射过来的一点亮光，在这黑的底色上立即显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美。黑块迅捷地吞噬着这突如其来的光，可是光在黑色的表面破碎开来，弥漫成无穷的亮色的灰影。黑消失了，只剩下光。

“我画的不是黑色，我画的是白色。”

“我画的不是黑色，我画的是被黑色遮挡的最丰富的色彩。”

“我画的不是黑色，我画的是光。”

苏拉热在浓黑的亚麻布上，用一把小小的刻刀，细微地雕刻出了本来不存在的光。他用画笔轻轻涂抹出细腻温润的黑色肌理，光在这肌理之下，如血液一般流动着。他用钢铁的梳子，刷出坚硬的黑色纹路，通往粗糙的荒原。他用刮刀刮出了冰层之下的河流，用小勺浇出流淌的岩浆。他用手边一切的工具，刷、刮、染，在亚麻的布面上堆积着黑色的颜料，他像一位神情紧张的外科医生，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寻找着最后一点希望。每一笔黑色的折叠之处、断裂之处、破碎之处、堆积之处、顺滑之处，终于，都有了光在闪烁。墙上的黑色巨大而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可是黑色愈是厚重，积聚的光却愈加强烈。于是，我们在最黑的黑色之上，看到了最美的光。

兰佩杜萨用文字雕刻着时光的漫长、无聊、悲伤和庄严。感官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在这位西西里亲王的笔下，都是立体可感的。他把气味、色彩、声音甚至情感，都形成了雕塑，令人惊愕地矗立在面前，一伸手，就能碰触、抚摸和拥抱。甚至，他的每一个句子，都是一块浮雕，每一段文字都是一座雕塑。整本书就这样被他建造成了一座宏大雄伟又沧桑颓圮的城堡。

正是站在这座城堡之中，我突然看到了苏拉热的画。他用黑色，雕刻出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看起来寂静无声，然而在无边的沉默中，却聚集着巨大的能量，能烧毁一切，又能拯救一切。如果说兰佩杜萨是在雕刻着时光的永恒，那么，苏拉热则是在雕刻着灵魂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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