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抹杀所有东西,但我的村庄会留下来
原标题:时间抹杀所有东西,但我的村庄会留下来
以故乡为灵感的创作有很多,但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特质——记录故乡的,都是离开故乡的人。
对于作家郑在欢而言,家乡一定是他的写作出发的地方,从《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到《雪春秋》(入选豆瓣 2023 年度读书榜单“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大量写作素材都来源于他记忆中闪回的场景;作家宥予的作品《撞空》中,离家广漂的青年何小河,在故乡总有一种难以摆脱的疏离感,对于暂时栖身的广州,却产生过一种“凿壁偷光”式的连接;作家梁鸿从《中国在梁庄》的写作开始,到十年后再次返乡,写下《梁庄十年》(入选豆瓣 2021 年度读书榜单“年度中国文学(非小说类)”),以“用现实写现实”为风格,记录了一个在急速变化的时代中,中国村庄的故事。
在春节到来之际,单读联合豆瓣读书,邀请到这三位离家写作,并且写作内容都与故乡相关的作家,以“离家之后”为题开展了一次对谈,由单读编辑赵芳主持。我们好奇的是,对于作家而言,离家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眼中,故乡人的生存现状如何?城市生活,仍然更好吗?这种以故乡为素材的写作契机是什么?以及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有哪些?
以下是此次对谈的分享:
只有离开家,才能感受家
赵芳 我们今天的主题是“离家之后”,对于三位来说,离家意味着什么?比如在《雪春秋》的结尾,其中的一位女主人公春蓝,她从农村到城市,又回到农村结婚生孩子。在小说的结尾写道,她抱着女儿,坐上火车,她感觉这次是真正的一个人了。对于春蓝这位女性来说,离家就意味着成为真正的一个人。
梁鸿 我觉得人的一生都在离家,很少有一个人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无论是跟着父母搬家、求学,还是工作,都在不停地离开自己原有的地方,这是人类生活的常态。
我们只有离开家之后,才能够开始了解家。我到了现在的年龄会发现,早年我们都是毫不留情地离开家的,我们就是为了离开家才奋斗的,我们要去广州、上海,远方才是我的家。这是每个少年最原本的要求, 那个时候我们的眼光是朝外的,我们去看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不同于家的世界。
所以我觉得离开家是一种必然,在这个过程中,尤其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会不断地去回望那个家。哪怕是在厌恶它、憎恶它,这也是对于家的一种强烈情感。
电影《金都》
家蕴含着我们对生命丝丝缕缕的感受,这种感受伴随着我们慢慢往外走,一直到我们开始写作,开始生活。因此我认为, 一个人如果能够经常回去看看家,把家作为情感对象来观察,会比观察其他地方有意思得多。
写了梁庄这么多年,我得到的支持和回馈,远远大于我给予梁庄和梁庄人的。我什么都没有给予,但得到了更多东西。
郑在欢 家乡对于人的影响永远都存在,前提是我们愿意深入进去。我现在可能还处在比较抵触的阶段,因为我之前的作品都是写家乡。写《驻马店伤心故事集》的时候有一种感觉,在放空的时候,脑海会自动闪回画面,闪回的都是家里的人和场景。因为这是不远的过去,但我又离开了,就会很容易让人不知不觉地陷入一种沉思,陷入感知回忆的氛围之中。这种氛围是很复杂的感受,我会在脑中品味这种氛围,不亚于品味一些美食,它会在脑海中产生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是我写小说的前提。
也许我之后会像梁鸿老师一样,再回到家去,重新回到当时的生活。因为如果不刻意这样做的话,和故乡可能就会比较远了,小说会离地越来越远,离虚构越来越近。我觉得家乡有这样一种时间上和空间上的双重作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家乡肯定是我的写作出发的地方。家乡是我们选择不了的,并且会影响我们很多,我的世界观就是被我的家乡塑造的。
宥予 对于回家,我好像没办法说是回到故乡,对于家的归属感不太确定。但是我发现,随着年龄增长,我反而离我童年的记忆越来越近。我甚至怀疑等到再老一点,我可能就回到最初的记忆里去了。这些记忆不单单是与人相关的,都是一些很淡、很小的片段,没有太多的情绪夹杂在里面,但是我又会一遍一遍地回到这些很早期的记忆中去。所以我不确定“家”的地理位置大概在哪里,但我会经常回到记忆里,那些记忆也都发生在故乡的土地上。
人类是“无耻中的坚韧”
梁鸿这次 对谈刚好发生在春节前,我们三个人都不在自己的家乡,同时都在写作,写作的内容也都与自己的故乡有一些关系。
郑在欢写的是中原的几个家庭,它们像泥淖一样把每个女性拉进去,但是这些女性又凭着天性,凭着最基本的生存欲望,不断地往外走。这是一个特别具有挣扎性的故事,这种挣扎不单单是中原女性,实际上是所有人都面临的问题。我在读的时候有种特别强烈的感受,郑在欢的描写有一种普遍性,但又扎得非常深,他对这些女性的生活以及形象有特别深刻的感知,这可能来源于他对那片土地的了解。 我觉得作家越抓取土地、生活的基准越深,写的东西可能就越具有深度,越具有感知力。
我读《撞空》的时候是另外一种感受。《撞空》的起笔,大家都会想到加缪的《局外人》,当然有点像。但我在读的过程中,我觉得宥予和加缪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加缪更倾向于一种哲学化的、对存在主义的抽象描述;宥予更注重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描述,这是非常重要的。
我最近刚好和一位朋友聊天,聊到当我们从灾难中回到日常生活的时候,会发现人类是“无耻中的坚韧”,为什么这么说呢?哪怕是在死亡和灾难面前,人类依然要吃喝拉撒,依然要去做饭、喝水、上厕所,我们还要索取爱,我们更希望得到爱。也正是这样一些非常细微的索取、要求、贪婪、欲望……支撑人类不断地繁衍下去,支撑人类的存在。
所以我觉得宥予写《撞空》的起笔是非常哲学化的,并且落实到了每一个生活细节的内部,这使得他的小说像《雪春秋》一样,找到了一个抓手。在阅读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这两位河南作家非常棒,他们对那片土地的了解,对中原的家庭模式、情感模式的了解都非常深入。
宥予的语言也是非常棒的,看似疏离、散淡、冷漠,但是所写的是一个个丝丝缕缕的细节,那些细节又具有某种温度。这也是形成《撞空》独特风格的原因。
我在写《梁庄十年》的时候,切入点非常小,比如五奶奶让孙女带她到街上去理发,当时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电线杆又是什么样子……虽然很多人觉得《梁庄十年》写得太小了,好像没有前两本的整体性和恢宏感,没有体现社会变迁的意义等。但当我去抓取雨后的电线杆、灰色的天空、燕子、湿润的泥土时,我会感到一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境界。之前在梁庄看到的是现实生活,十年后再看又不一样了。所以我非常喜欢这两部小说。
郑在欢 宥予写的这种关于城市的漂泊生活,我们可能看过写北京、上海的比较多,广州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写北京、上海的生活会和广州这种火热的生活产生一种很强的对比。我今年第一次去广州,我很喜欢,广州的烟火气非常重,城市空间很立体,不像北京、上海那么规整,人群的交叉感非常强。我在到广州后,感觉像是回到了青春时候。
但是,在这么火热的城市气息下,宥予写人是很淡漠的,可能这方面大家会觉得像加缪。但是我觉得这种淡漠其实是年轻人来到了一个节点,对周遭世界开始力不从心之后,就不再关心了,以及对自身状态的迷茫,又要活着,又要工作。
回家是为了身份感的确证
赵芳 在不太稳定的大环境中,人们开始不再追求去北上广这样的城市漂泊了,现在你们家乡人的生活现状是什么?你们认为城市生活,还会更好吗?
梁鸿 我觉得不要把离开北上广浪漫化,也不要把它悲情化。有时候我看报道说,年轻人好像也发现了中等城市的美、家乡的美,其实不是这样,可能完全是被迫的,他们也不想离开北上广,但是可能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家乡毕竟还有一些工作机会,生活成本又比较低,我觉得这些实际上是基于生活层面的选择。
过年时我们都说要回家,因为有大量打工的人一定要回家。这也是我在“梁庄系列”这三本书里面都提到的事实,这些打工的人一般是青壮年、四五十岁,可能和伴侣两个人一起在外打工, 在城市里面没有真正的家。然而家里的房子还在村庄,春节一定得回到自己的村庄里面,才能够觉得安顿下来了。 因为只有在那一个月里,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亲朋好友,他们的身份才能得到确证。我觉得现在的回家过年并不是完全被传统文化驱使,存在着非常复杂的元素。
我觉得打工回家的返乡潮特别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要回家?回家做什么?父辈为什么回家?他们回家做什么? 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空间、潮流与存在状态里?
电视剧《用九柑仔店》
郑在欢 梁鸿老师的三本书其实是我写作的基底和背景,因为梁鸿老师写的都是我的父辈,我其实对我的父辈体认没有那么深,比如刚刚听梁鸿老师讲到,他们回家是要处理人际关系,不光要安顿家人、还要会见亲友,可能甚至还有债务问题,非常具体。
回家有很多因素,不仅有团圆这一个目的。虽然团圆听起来最好听、最不功利,但其实人都是被各种利益拖着走的,父辈们尤其如此。我想我以前可能是以一个比较傲慢的年轻人的心态去看待这件事情,会觉得他们很土,过年就想着回家,两代人不愿意互相理解,或者说很难互相理解,做到真正的交心。我觉得家乡的人,尤其是男性很不擅长谈心,心里的话不会说出来,他们的委屈和难处是很少对外讲的。
宥予 我最大的印象是房子的改变。九十年代时,村里多是一些砖房加上灰瓦的房子,后来第一批年轻人开始去电子厂等工厂打工,开始盖一些水泥的平房;再一辈人出去做农民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他们提着桶、背着被子就出发了,过年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状态回来,可能几年之后,房子逐渐变成两层楼;目前应该是第四代,房子越来越气派了,成了大别墅。我对家乡变化的感知主要是通过房子的变化。但是同时,房子里没有什么人了,只有老人在家。
写作是天性里的东西,是骨子里的喜欢
赵芳三位作家最开始的写作契机是什么?
梁鸿我很小就喜欢写作。写作文的时候,老师布置一篇周记,我会写两篇,虽然老师也不改,只是写个“阅”,我看“阅”字也可以看半天,那是天性里的东西。我最近几年翻我当年的日记,十二三岁时就想要当作家,但其实后来的十年里,我完全忘了我的少年时代曾经那么强烈地想当作家。后来重新读书之后,选了中文系,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天然的选择,我没有半秒钟的犹豫,因为我喜欢文学,所以写作对于我而言可能是天性里的东西,是骨子里面的喜欢。
郑在欢我小时候最快乐或者最出风头的事,就是我写的作文被老师当做范文来读。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布置的作业叫“快乐的星期天”,正好那个星期天,村里来了一个杂技团,我把他们唱歌、银枪刺喉这些全都写进作文里,老师觉得写得很有意思,在课堂上读了这篇,这件事给我很大刺激。后来写作是因为读武侠小说,一个月买一本武侠小说,很快看完之后没有新书可看,就开始自己写。
宥予在面对很多问题时,我都试图绕过去解决,无论是精神上的,或是现实中的,可能会期望找到另一条更从容的路径,但最后会发现这种绕过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还是需要直面问题,写作就是我找到的一个比较适合的方式。
写作让我感觉非常幸福。我每天上午起床后到图书馆,觉得丹田一下子都通了,就开始写东西或者看书,到傍晚再回家,带给我的都是幸福的感觉,当然也会有很多挣扎和痛苦,但整体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文学的意义是抵抗人类遗忘的天性
赵芳 想请大家分享一下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梁鸿老师,你未来还会再继续写梁庄吗?我们还能看到梁庄最新的一些发展吗?
梁鸿 《梁庄十年》出版的时候,我自己有个计划——每隔十年写写梁庄,做一个文学的社会化样本,做一个村庄志的持续化的研究。2010 年的梁庄、2020 年的梁庄、2030 年的梁庄、2040 年的梁庄,一直到我去世,我可能还能记录这四十年间的梁庄,存留下来应该会是个非常不错的样本。这个样本对于文学而言,是一个持续性的,如长河般的文字记录。对于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不管时代如何发展,有这样一个村庄存在过,有这样一群人在这里生活过,有这样一条河流过,我想把它们记录下来,我想让它们存在。因为时间是滔滔而过的,它确实是会抹杀掉所有的东西,但是我希望我和我的村庄留下来。如果我去世之后还有人再去读这几本书,他们会知道有过这样一个空间,有过这样一个村庄,有过这样一群人,他们面目鲜活,还在那个历史空间里面。这是我的一个奢望,所以有可能过十年之后我会再写梁庄,可能不会有那么多字,但我会做一个持续的、像日记一样的记录。
宥予这个太有意义了。我很多时候会想起老家的某个老人,我很想知道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因为他总是无声的、沉默的。我在很多时候会想起他,尝试想象他所经历的一切。但是现在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我很想听听他们在想什么,他们经历了什么。所以我看这些书的时候就会特别开心。
纪录片《脸庞,村庄》
梁鸿你看《中国在梁庄》里的五奶奶,再看《出梁庄记》里的五奶奶,再看《梁庄十年》的五奶奶,但可能过了十年之后,五奶奶的生命消逝了,这本身是一个非常自然的消亡过程,但是通过我们的文字,让她还在。我们的记录就是在抵抗消亡、抵抗遗忘、抵抗人类的天性,我觉得这也是文学的一个意义。
郑在欢如果“梁庄系列”每十年以这样的方式回来,我觉得就是现代写作的意义。以前没有人会为平民立传,但这种写作是去写一个村庄以及这个村庄里面的农民的一生,这样持续的记录绝对是一个为写作正名的作品。
我有一个短篇小说集,叫《忍住》,是写过年回家的,大概八九篇小说。因为小时候总看到我的叔叔辈在胳膊上纹一个“忍”字。我说你们纹这个“忍”干嘛?一方面是为了酷,另一方面他们说:“你人在江湖,不忍怎么行”,心字头上一把刀。当然他们要忍的肯定是欺凌,忍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冲突,我写的更多的是忍住心里短暂的冲动和欲念。
宥予我前几个月在处理一些中短篇,12 月初处理完后,又写了两篇别的文章,从 1 月开始写新的长篇。我有时会很着急,因为这些东西在脑子里已经很久了,想把它尽快呈现出来,但是脑子其实是用不上劲的,还是需要放空一段时间。所以这个月就一直懒懒散散的,我想从过了春节开始正式投入新的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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