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选择题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2-09-08 19:19

原标题：艺术家的选择题

——编剧朱轶隽谈从艺之路的理想和现实

文 / 梁宥联

人人都爱艺术的美和浪漫，但又有多少人会真正投身入门成本高、投资回报率低的艺术行业呢？

以美国为例，《纽约时报》在2017年刊登了一项对美国160年的人口数据调查，发现生在年收入过百万的家庭成为艺术家的可能性是收入为10万的家庭的10倍。年收入每增加一万美元，选择艺术领域工作的可能性会增加2%。白人家庭收入的中位数明显高于少数族裔家庭。非白人艺术家只占艺术家总数的20%。

这个数据背后的逻辑并不难理解。如果家庭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和保障，那下一代在考虑选择高风险低回报率的艺术事业时，就无需担心租房等生活成本。另一方面，互联网经济又催生了卡戴珊式的致富模式，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成为网络红人，想要一夜暴富，但艺术之路又无捷径可走。那么，想走艺术这条“少有人走的路”(the road less travelled) [1]，又生在普通的家庭，我们是该老老实实接受现实，还是潇潇洒洒放手一搏呢？

朱轶隽编剧的英文短片《小提琴手》(The Fiddle Player)想要探讨的就是艺术家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彷徨。该故事讲述了一位小提琴手尽管才华横溢，尽管勤奋刻苦，但在没有伯乐引荐的高度选择性的古典音乐世界里，不得不面临的持久的挫败感。该英文短片获2020年多伦多WILDsound电影节官方评选、2019年佛罗伦萨电影奖官方评选、2019年第十四届中美电影节官方评选等。

是选择理想，还是向现实低头？我请到了创作《小提琴手》(The Fiddle Player)的双语编剧朱轶隽，一起聊聊这个“终极问题”，还有她在创作这个故事背后的思考。

朱轶隽生于80年代末上海的工薪阶层家庭。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凭借自己的闯劲、才能、父母的支持，外加运气，先去了久负盛名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念了编剧MFA，接着又去了好莱坞金牌制片人乔·罗斯的制片公司做中美合拍片的剧本顾问，接着又开始在中美两地接中英剧本项目。这一路走来，朱轶隽说她对浪漫艺术家背后的骨感现实又有了全新的理解。

双语编剧朱轶隽

以下是《小提琴手》的故事梗概：

这天，小提琴手Ophelia来到她向往已久的林肯中心Geffen Hall进行最后一轮面试，很快她将不再是一个无名小卒、一个流浪纽约的街头艺人。她不但能在林肯中心演出，同时将是纽约爱乐乐团的一名正式成员。然而就在她被录取之前，却被告知“弄错了”。

拖着疲惫的躯壳，Ophelia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房东在门上贴了告示，让她24小时内交租，否则就打包走人。这时妈妈打来电话，问她面试情况。一听到女儿再度落选，妈妈数落女儿整天做白日梦，该醒醒了！Ophelia的妹妹还在法学院念书，学费虽然很贵，但肯定不会像Ophelia那样，从茱莉亚学院(The Juilliard School)毕业之后就一直待业。妈妈劝女儿找正经工作，把小提琴变成业余爱好对身心健康也比较好。不出意外地，母女两人在电话里争吵起来。这绝不是他们第一次为了Ophelia的选择而吵架。

夜深人静，Ophelia看着自己在年久失修的壁炉上钉着的好几打拒信，她的心像和这个壁炉一样冷。她将出租屋里所有关于自己的痕迹清理干净，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她，Ophelia Banks，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了。Ophelia套上茱莉亚学生时代的带帽衫，去楼下便利店买烟。居然撞见了自己在音乐学院的老对手Flo——因为Ophelia的出色，Flo的锋芒总是被她盖过。和穿晚礼服金光灿灿的老同学相比，Ophelia感到狼狈。刚想溜的时候，Flo便认出了她，寒暄几句之后，Flo慷慨邀请Ophelia参加几天之后在她纽约上东区官邸举办的私人音乐会，所有业内大咖都会来。Ophelia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便答应了。

带着她心爱的乐器，打着十二分的精神，Ophelia来到了Flo奢华的家。然而Flo还是那个Flo——她根本没打算给Ophelia引荐任何人，不过是她用自己的地位给Ophelia开的又一个残酷的玩笑。从见到Ophelia第一天起，Flo就嫉妒从小地方来的Ophelia，她嫉妒Ophelia的才华，嫉妒她的坚持。她无法理解，一个从小父母离异，靠妈妈养大的Ophelia，有什么资格进入属于她的圈子。这个愚蠢的姑娘连自己都养不活。

Ophelia倍感羞辱，但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夹着尾巴悻然离场。这一次，虽然没人给她许可，没人给她舞台，但Ophelia准备好了，她将自己深爱的小提琴架到肩胛骨那个熟悉的位置，她闭上眼睛，打开心房，为自己演奏。明天可能仍然很难，但现在她还有音乐，还可以继续做梦。

朱轶隽编剧的《小提琴手》电影海报

记者：这个故事讨论的问题是我一直以来很着迷的话题，有关追求梦想和追求梦想时我们可能要付出的代价。

朱轶隽：对，这也是我非常着迷的话题。我们一直用“功夫不负有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来激励自己。但很多时候，坚持了就真的有回报吗？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艺术的“不可抗力”又非常多，所以万一下了功夫却负了有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不开，那该怎么办呢？

我对《小提琴手》里的女主Ophelia很有共鸣之处。很多时候，生活中缺的并不是坚持坚韧，而是“运气”。以前我觉得把所有问题归结于“运气”是酸葡萄的心态。但自己经历过一些事情，也看身边朋友的经历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从我们出生开始，运气和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而它真实存在。我很喜欢看传记故事，你会发现那些最后做成大事的人，有家庭的支持，有财富的支持，有天赋的加持，还得遇到赏识自己的贵人。家庭背景、家庭财富、自身天赋我们无法改变，这是命，但能遇到赏识自己的贵人，这就是运了。也就是“运气”。

举个例子，2020年的热门美剧《女王的棋局》(The Queen’s Gambit)里最让我感动的人物不是女主Beth，而是出镜不多默默无闻的学校保管员Shaibel先生。他完全没有义务去帮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她有下棋的天赋和好奇心，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说得世俗一点，他不可能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好处”，还可能惹上麻烦。但他“选择”去帮她，帮她垫付报名费，为她开启了全新的人生。（*注解：编剧的工作简单来说，是需要把内化的人物情绪变成外化的戏剧行为。戏剧的英文是Drama，词根是希腊语draō，意思是去做，去行动。所以Shaibel先生的行为说明了一切。）这也是为什么到最后一集，长大成人功成名就的Beth回到学校参加Schaibel先生的葬礼，回到他阴暗的地下室——她梦想开始的地方，我们看到了一整面墙都是关于Beth的新闻剪报。原来，不苟言笑的Shaibel先生一直在关注她的成长和成功。接着，在一个角落，我们和Beth一起看到她7岁那年和Shaibel先生拍的那张珍贵合照。这里很好哭，是因为经历过事情的人都知道，遇知己难，遇伯乐就更难了。能在那么小、那么脆弱的年纪遇到就更弥足珍贵——这是足以改变我们人生轨迹的人间天使啊。

《女王的棋局》剧照：7岁的Beth和Shaibel先生的珍贵合照

回到《小提琴手》这个故事，我笔下的女主Ophelia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不但没遇到伯乐，还遇到了想要摧毁她的“魔鬼”。我在给故事起名字的时候，用了fiddle player, 而没有用violinist，因为英文里有个俚语“play second fiddle”，意思是给人提鞋。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Ophelia有野心，有抱负。在这个故事里，我给她设定的障碍是，她需要明白她的音乐为谁而奏。

记者：《小提琴手》到故事结束也没有给出答案，不过生活里本来就没有答案。我很喜欢你对故事的细腻拿捏和处理。也就是说，Ophelia需要明白她虽然在追求梦想的道路上，但她却不快乐的原因。

朱轶隽：没错。这就好比我们做编剧的为谁写作一样，如果我们一味迎合他人的喜好，那会活得很苦很累。同样地，Ophelia需要明白她演奏的对象是谁。是为了讨好gatekeeper吗？（Gatekeeper译指横亘在人才和工作之间，需要引荐的经理人、经纪人等）还是为自己，为音乐带给自己的快乐呢？

现实不是迪士尼电影，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花好月圆、happily ever after（大团圆结局）。所以，我们首先要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和普通，那我们才能立足于现实，才有可能达到幸福的彼岸。

就像埃莉诺·罗斯福(Eleanor Roosevelt)说的那样：Yesterday is history. Tomorrow is a mystery. But today is a gift. That is why it’s called the present! [2] 这是我写《小提琴手》想要说的，也是我希望自己能无限接近的状态。

注解：

[1] 引自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 的诗歌《未走之路》

[2] 昨天已成为历史，明天依旧未知，而今天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称之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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