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明”死穴:处处皆是“悼明之作”

似乎一夜之间,“悼明”成了社交媒体上的热词——万物皆可“悼明”。

社交媒体上的各种“悼明文学”

“悼明”即“哀悼明朝”,原本主要是谈《红楼梦》,认为整部书的主旨是“悼明之亡,揭清之失”,因此处处埋藏玄机、时时反清复明、黛玉宝玉皆为明人原型、宁国荣国全是影射暗指。

经典“悼明”论证:贾宝玉大名为贾璋

“悼明”并非新创,其思想内核直接来自红学三大派之一的索隐派代表人物蔡元培。他在1917年的《石头记索隐》中认为“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就此开“悼明”之先河。而胡适于1921年发表《红楼梦考证》予以反驳,也由此开创了三大派之一的考证派。

还有一派为小说批评派,以王国维于1904年发表《红楼梦评论》为标志,重在展示《红楼梦》文本的文学与美学价值。考证派以考据作者、家世、版本源流为主,索隐派以钩沉《红楼梦》背后的真实史事人物为业。百余年来,无数聪明头脑各自站队选边、投入其中,成就斐然的同时也仍有诸多问题莫衷一是。

《红楼梦》开篇: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而如今的“悼明”之风,却大有燎原之势。《红楼梦》作者若泉下有知,多半也会震惊到原地分裂。

《红楼梦》索隐派的缘起

索隐派的产生自有来历。

《红楼梦》第一回写道:

作者自云:因曾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这隐去的真事究竟是什么?挖掘还原此事就成了索隐派的缘起。

1794年,周春在《阅红楼梦随笔》中认为,贾家所对应的真事其实是“序金陵张侯家事也”,张侯指的是一等靖逆侯张谦(?-1748)。至于书中的林如海,原型则是曹雪芹之父曹寅。关键是为什么指林为曹?周春的理由是“曹”在《说文》中的篆书写法、“日”上面的部分跟“林”一样都是双木——所以林的原型必定为曹。

这篇随笔虽是索隐派最早最详尽的一篇文献,但“张侯家事说”无人理睬,当时最流行的指向是康熙朝的权相明珠及其子纳兰性德家事。然而周春所始创的拆字研究法,却开索隐派基本研究论证方法之先河,影响深远至今。

1916年,王梦阮、沈瓶庵合著的《红楼梦索隐》出版,认为“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诸名奇女子也”。也就是说贾宝玉原型为顺治,林黛玉原型为董鄂妃董小宛。书中论证董小宛是林黛玉原型,第一条理由就源自周春:“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绿之意也。”

除了理由牵强得不值一驳之外,更关键的是经过清史专家孟森(1869—1938年)详细考证,证明顺治五台山为情出家的传说实为子虚乌有,董鄂妃也另有其人而非董小宛。也就是说,一本《红楼梦索隐》完全立论在不靠谱的戏说上。考证派胡适批驳索隐派,引用的就是孟森的学术成果。

而蔡元培是索隐派中影响最大的。他《石头记索隐》的主要贡献,即是指出《红楼梦》有反清思想,比如第六十三回宝玉对芳官说:

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

这一段,是众多学者认为《红楼梦》含有反清思想的原因,也在程甲本等四种版本中完全被删去。但也有以冯其庸为代表的红学家认为,这一段并非反清,而恰恰是作者对乾隆平定准噶尔一役的赞颂。

蔡元培的众多论证也难服众,比如说“书中红字多影(射)朱字,朱者明也”,还有指王熙凤的原型为清初进士余国柱(1624-1697)则是典型的周春式论证:“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写作国,故王熙凤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连也。”

忍无可忍的胡适,将其斥之为“解笨谜”。

蔡元培(1868-1940)

以个别字词的语义引申和数字关合来牵强附会,几乎成了索隐派的“衣钵绝学”。在邓狂言的《红楼梦释真》里,倡言贾雨村的“村”代表村俗——也就是野蛮——也就当然代表满清;而林黛玉一人多指,原型不仅指董小宛,还有桐城派领袖方苞,还有乾隆的原配皇后富察氏。

在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以早期抄本和曹雪芹生平资料证明“《红》是以作者身世经历为底本的文学作品”之后,考证派成为红学主流。索隐派渐趋式微,应者寥寥。

但,索隐派的“悼明”说在百年后又突然火了起来,也是人所难料的。

那些匪夷所思的情节

2008年,网名“吴莉莉”的一名中年男子声称自己家中收藏了一套一〇八回全本《红楼梦》,作者题名为明末清初名士吴梅村。八十回之后的二十八回于几年后正式出版,因为书中批语称“全书癸酉腊月全书誊清”,因而按照红学界以成书年代命名习惯称为“癸酉本”。

但这个“癸酉本”却因为谐音而被称为“鬼本”,因为实在是太诡异得匪夷所思——

原文一见难求:收藏的真本据“吴莉莉”称不是已经当废品卖了,就是已经出境,反正找不着。因此这二十八回的文字,是“吴莉莉”根据阅读原本后的记忆复述的。也就是说,这个“癸酉本”的原貌,比两百年前的红楼梦抄本还难得一见。

其情节可谓跌宕炸裂:

黛玉和宝玉成亲当晚,贾环柳湘莲等人进攻大观园,宝玉被绑架后黛玉一人率家丁苦苦支撑,最终于陷落时上吊而亡,一年后宝玉回来收尸安葬时,黛玉鬼魂突然喊出一句“宝玉,你好”;

王熙凤入狱后不堪受辱而自尽,死后回到太虚幻境掌管结怨司,一日突然下凡复仇杀死鸳鸯等祸害贾家的罪首,最终被天兵天将拿下;

贾元春带兵作战因猜忌被凌迟、贾环带贼众杀入大观园手刃生父贾政、宝钗嫁给贾雨村后病死在东北……

其行文更是风情万种:

宝钗于收尸当晚嫁给宝玉,但终究感情不合而致宝玉出走,孤独寂寞冷的宝钗见到贾雨村后心痒痒,着薄纱露肉荡秋千成功勾搭——

……宝钗含羞笑着自谦,只见雨村眼神暧昧,举止撩拨,弄的宝钗如痴似醉,没了主意……雨村又说了几句甜言蜜语,忽然走近一把揽他入怀……

“悼明”更是与生俱来:

黛玉自杀是崇祯丢失北京,连上吊的树种都跟史实一样是槐树;因谗言而被黛玉杀掉的小红是袁崇焕;制造谣言导致小红被杀的宝钗是皇太极;贾敬因谐音而当然是嘉靖……

这令既往红学家和红学爱好者品读之下后悔自己会识字的“鬼本”,却从2019年开始因为B站UP主的力推而走红,而且理直气壮:

原本毫无踪迹?那正是真本流失后复述者只能回忆的原因;

传统红学家不待见?那是主流话语权对小众真相的打压;

情节鬼畜乱炖?那是因为既有文本长期形成的偏见在先……

总之横空出世的癸酉本后来居上,是《红楼梦》无可怀疑的真本。

癸酉本对部分读者的吸引力,部分来自对前八十回中各种判词、谶语、伏笔、预言的完成,例如“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钗于奁内待时飞”的最终揭谜。

《红楼梦》的探讨在网络时代也意味着流量

这本来属于红学中的“探轶学”范畴,即在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差异实在巨大的情况下,试图从前八十回中找出后四十回的真相。但癸酉本的糟糕,却在于缺乏文史素养下的简单粗暴望文生义,例如不知道“分钗断带”本是形容夫妻分离的既有典故,当然只能按字面义来创造黛玉鏖战树上吊、宝钗倒霉雪下埋的桥段——乍一看还完全符合作者原意。

《红楼梦》本来续作众多,如今题名高鹗所撰的后四十回其实跟“癸酉本”一样是续书之一,但明明如此拙劣低下的癸酉本,偏偏风头出尽拥趸众多,虽然弄不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其走红却是如今“悼明”盛行的重要原因。

“悼明说”的真正死穴

客观而论,索隐派也不是全然无理。即便《红楼梦》确实是曹雪芹根据自家兴衰为背景创作,也不能排除将其他公侯兴衰事置入创作的可能,著有《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的黄一农就认为:

……这部小说应是建立在曹家家事与清代史事间近百年的精彩互动之上,而不只是胡适先生所主张的“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与曹家关系密切的阿济格(曾为曹家家主)、多尔衮(曾为曹家旗主)以及纳兰明珠(阿济格五女婿,其曾孙女婿为曹雪芹二表哥)等家庭所涉入的大历史,提供了许多大起大落、可歌可泣的多彩人物与故事,应也是这部旷世奇书酝酿过程中的重要酵母。

但“悼明说”的由来,既与明末清初顾炎武、吴梅村等人的隐语为文有关,又与康雍年间“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之类的文字狱相牵连。不论《红楼梦》的作者是否是曹雪芹,其行文都确实有所影射——但如果真是曹雪芹,明亡一百多年后一个曾受满清荣宠的家族后裔再喊“反清复明”实在太没有说服力,这是“悼明说”一派无视各种既存史料,也要把《红楼梦》著作年代强行提前到明清交际、以及把作者改成吴梅村之类的原因。

但“悼明说”的真正死穴,还是在于其源于周春的“拆字”“谐音”论证法缺乏逻辑论证上的说服力,而先入为主、一叶障目、以偏概全、一厢情愿等逻辑硬伤,更是显露无遗。

此外,“悼明派”也无法解释书中的“死猪子”“朱媒婆”和名为“扫红”是低贱小厮,贾宝玉爷爷贾代善的名字是努尔哈赤次子爱新觉罗·代善等反例。因此虽然“悼明”铺天盖地,而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推导出的“反悼明”同样振振有词:

《流星花园》第一男主都叫道明寺了,还敢说不是百分百的“悼明”?

“万物皆悼明”的反讽

红学虽然派别众多、持论各异,但沟通和探讨的必备前提,是各方都应遵循基本的论证逻辑规则——一方不遵循,就只有比谁的音量更大、声浪更高。而条分缕析、有理有据、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在社交媒体上向来不如姿势注目、言行出位、情绪先行管用诱人。

文科相比理科,在缺乏硬材料硬证据之时,许多观点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因为不可能让作者复活自言其意,但这并不代表不需要基本的常识判断。红学经过百余年积淀,选择什么、相信什么、坚持什么、忽略什么、尊重什么、唾弃什么,都需要不止于识字的教育和自我教育。

南师大文学院教师孔德罡,在《〈红楼梦〉“癸酉本”:大众“红学”盛开出的“恶之花”》一文中表示:

“癸酉本”的流行恐怕让大众之中的不少人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红楼梦》:在这些人看来,女性的生存境遇和无可奈何的逝去不是深刻的,快乐、天真、纯洁的丧失不是深刻的,情感、情绪、情爱是浅薄的,甚至一个封建家族的覆灭和封建制度必然走向万劫不复的衰亡,所有“美”和“精致”必将死去,一切坚固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等等的主题都不是深刻的——而只有哀悼一个封建王朝的灭亡,国仇家恨的宏大叙事,虚无缥缈的“家国情怀”才是深刻的,才能让他们理解《红楼梦》的伟大……这恐怕才是“癸酉本”和“悼明说”最为腐朽落后的思维本质,也是其如今获得如此浩大声势最令人恐惧的地方。

〔清〕孙温绘大观园全景

社交媒体时代,再精深的也有人嗤之以鼻,再垃圾的也有人如获至宝。

人与人的思维认知方式不同,是非即有公论也未必人人认同,红学与红学之外的争论更注定无休无止。最终结果,不过有人选择值得相信的、有人选择愿意相信的。

文/启凌 编辑 蒋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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