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飞鸟曾到我的窗前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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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的夏日，闲来无事，又拿起桌前肖复兴老师的《我的学生时代》，随手翻到了这一页。跟随着肖老师的文字，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学生时代。

十七岁的肖老师，曾深深地被泰戈尔诗集所吸引，因为囊中羞涩常常到旧书店“蹭书”。读到这里，眼前似乎浮现出高中时为了能多读一点课外书，经常往图书馆跑的我。那个时候为了能尽快把书读完再去借下一本书，我常在宿舍熄灯后偷偷开一盏小夜灯，不知不觉就读到后半夜。有一次不小心把舍友吵醒了，因为看的太入神，她低声怒吼了三遍我的名字我才听到，而后悻悻地关了灯。可那本书的内容一遍一遍在我脑海里闪现直至今天，我也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血腥的盛唐》。

大胡子的泰戈尔和《飞鸟集》，仗义的小奇，22路公交车以及西单旧书店，是肖老师六十余年仍念念难忘的青春回忆。而在读这篇文章时，我脑海里已逐渐淡去的记忆又慢慢浮现，像只飞鸟，乘着肖老师细腻又质朴的文字，穿过许多个明媚的夏天，飞到了我的窗前唱歌。

@Lin

高中，我最喜爱的外国作家是泰戈尔。

没有人指导，我的阅读是盲目的。但学校图书馆因高挥老师而对我特例开放，让我能够在那里随意翻书，我便如盲人摸象一般，和泰戈尔意外邂逅。记得是在图书馆里那间小黑屋中，我在找冰心的书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新中国成立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泰戈尔《飞鸟集》的小册子，是郑振铎翻译的。书很薄，文字很清浅，每一小节只是简单一两句，像我们古诗中的绝句，很好读，很有味道，我一下子便喜欢上，还随手抄了好多好句子。

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样的句子：

鸟儿愿为一朵云。

云儿愿为一只鸟。

群星不怕显得像萤火那样。

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摇摇头笑着飞开了。

光明如一个裸体的孩子，快快活活地在绿叶当中游戏，它不知道人是会欺诈的。

“你离我有多远呢，果实呀？”

“我藏在你心里呢，花呀。”

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世界以它的痛苦同我接吻，而要求歌声做报酬。

……

我从来没有读过这么美好的诗句，都是从日常见到的微小事物的观察中引发出的诗情和思考。那些诗情来自朴素而美丽的大自然，那些思考并不那么故作高深，是那样地真切动人。我在想，那些鸟、草、云、花、果实、星星、阳光、森林、萤火虫……是多么地司空见惯，为什么我也看见了，却写不出来这样动人的句子？我真的很佩服泰戈尔，痴迷泰戈尔。

高一那年暑假，我在西单商场里的一家旧书店，忽然看见一套十卷本的《泰戈尔作品集》，整整齐齐插在书架中间的一层上。那时候，我对泰戈尔一无所知，只知道一本《飞鸟集》，并不知道我国还翻译了这样一套《泰戈尔作品集》。一时有些兴奋，仿佛从一朵花一下子看到了蔓延一片的从未进入的花园。我抽出了全集中的第一卷，硬壳精装，像树皮一样棕色的封面上，印着大胡子的泰戈尔头像。翻看里面，扉页单贴着一幅泰戈尔的彩色画像，是画家徐悲鸿画的，下面的一角可以掀开，非常别致。画像的前面有一张透明的玻璃纸，像窗帘一样遮挡住泰戈尔，若隐若现，有些梦幻般的色彩，很吻合我对这个大胡子泰戈尔的想象。

这是一套196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书。我看到它们的时候，是1964年的暑假，仅仅过了三年的时间，这套书就成了旧书，摆在旧书店里的书架上。是谁这样轻易地就把泰戈尔贱卖了呢？仿佛替泰戈尔抱屈，也埋怨这个卖书者。如果我拥有这套书，可舍不得卖。

我看明白了，前两卷是诗，后面七卷是小说，最后一卷是剧本。诗里面，我一眼看见了曾经读过的《飞鸟集》，而且，就是郑振铎翻译的，忽然有种很亲切的感觉，仿佛郑振铎是我的什么熟人。

我又看了看书后面打上一枚红方印的定价，这是旧书店重新的定价：八角钱。

然后，我把十本书一一抽了出来，看了看书后的定价，每本都是八角钱。

心里算着，十本都买下来，一共是八元钱。现在看来，真的不贵。但按照我父亲当年病退后每个月拿的工资四十二元算，就是将近五分之一呀。那时候，家里每月给我三元钱的零花钱，刨去两元的公交车的月票钱，只剩下一元，怎么买得起这套泰戈尔呢？这个泰戈尔，对于我，有点儿贵！

那时候，我常逛旧书店，图的就是买书便宜。但囊中羞涩，买的书只是一角两角钱的，很少有超过五角钱以上的。记得曾经买过流沙河的《窗》、刘绍棠的《青枝绿叶》、老舍的《月牙儿》、郭风的《叶笛集》、费枝的《朋友之间》、杲向真的《小胖和小松》，都只花了一角钱。

有时候，逛旧书店，也不是为了买书，纯粹是“蹭书”。因为兜里的钱确实太少，每月的一元钱，要买早点，看电影，还有给我的好朋友小奇写信的信封和邮票钱，实在让我捉襟见肘，不能不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那天，我的兜里八角钱都不够，连《泰戈尔作品集》中的一本都买不成啊。书架上整齐排列的这十本书，真的让我恨不得能像电影《百万英镑》里那样捡到那张面额大大的钞票才好啊！

无论再如何爱不释手，我还是得将翻了一遍又一遍的《泰戈尔作品集》，又一一放回书架上，从西单旧书店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乘车回家。

一路我在想，怎么筹钱买《泰戈尔作品集》。我并不奢望将这十本书全部买下，那是不切合实际的，我不会朝父亲要这么多钱，也不会写信朝在呼和浩特工作的姐姐要（即使真的朝姐姐要了，姐姐寄钱来，也得好几天以后，怕是那一套《泰戈尔作品集》早就被人买走了）。可我还能朝谁要呢？唯一能要的就是弟弟了。弟弟已经读初一，他上学的中学离家近，不用坐公交车，家里只给他一块钱的零花钱。但是，他现在手里又能剩下几个钱呢？我不抱什么希望。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回到了家，脑子里全是泰戈尔和那一本本书的八角钱在打架，到底泰戈尔也没打赢。

到家已经天黑了。闷闷不乐地吃完晚饭，看了会儿书，早早就倒下睡了。其实，书没看进去，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第二天依旧闷闷不乐，脑子里依旧盘桓着大胡子泰戈尔，西单旧书店书架上那一套十本《泰戈尔作品集》棕色的封面，纷乱起一团棕色的云彩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心里不住算着兜里的钱，只有等着下个月家里给的三块钱了。如果买了月票，剩下一块钱，加上兜里这个月剩下的钱，能买两本；如果不买月票，一共三块钱，加上现在兜里的钱，可以买四本。可是，那要等到下个月呀，那一套《泰戈尔作品集》能有耐心等得到下个月吗？还不早被别人给买走了呀！

一上午，就这样按下葫芦浮起瓢地瞎想，也没有想出个究竟。

下午，小奇来了。为了能住校，她高中考上了北航附中。暑假里，她有时候会来找我聊聊天。那天，她很快发现我不在状态，便问我：怎么啦？我说：没什么！她又说：没什么？你肯定遇到什么不高兴的或者不顺心的事情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她笑着说：我会算命呀！我也笑了，说她：那你就是巫婆了！她说：什么巫婆不巫婆的，你说说呗，憋在肚子里生蛆！

就这么说笑着，我把昨天去西单旧书店看到《泰戈尔作品集》的事对她讲了。

她听后立刻问我：差多少钱？

一听她这口气，我心想救兵居然来了，而且就在眼前。我没敢说买十本的钱，心想能买两本就好，因为前两本是诗集，其中有那本《飞鸟集》，后面的八本是小说和戏剧集，我都没听说过，更没看过。能买前两本就念佛了！买泰戈尔心切，便没再想什么，就厚着脸皮说：还差不到一块钱！

她一听就乐了，说道：我还以为差多少钱呢？一块钱，我有！

这时我想到，她家的生活比我家富裕得多了。前些日子她过生日的时候，她家还给她买了块上海牌手表呢。在我们班上的同学里，没有一个人戴上过手表。没有想到她这样痛快，愿意帮助我，我望望她，心里很感动。

说着，她站起身来，对我说：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见我望着她有些发愣，她催促着我：快走吧！别回头你那泰戈尔让别人给买走了！

这天下午，她陪着我走出我们的那条老街，走到前门楼子的东侧，坐22路公交车，来到西单旧书店。22路，对于她是轻车熟路，她到北航附中上学时就坐这路车。

一进旧书店，就看见书架上那一排十本《泰戈尔作品集》还在。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元钱递给我。我买下了第一卷和第二卷，兴冲冲地走出书店，走到大街上，便打开系着十字结的纸绳和包装纸，翻开第一卷扉页上大胡子泰戈尔的画像给她看，仿佛那是我自己家的老爷爷一样，向她显摆地介绍着。

然后，我对她说：钱，我下个月还你！

她手里拿着那本书，笑了，对我说道：那当然，你得加倍还！她挥动着手里的书，又说道，这本我先看看，看看到底哪里好，让你这么神魂颠倒！

那天下午，我们没有坐车，从西单走到六部口、天安门、前门，一直走回家。走进我们住的那条老街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我们一人的手里拿着一本泰戈尔的书，一脸大胡子的苍老的泰戈尔，和我们两个十六岁的高中生，竟然这样神奇地连接在一起。他的诗，温暖了我们整个高中时代。

这两本《泰戈尔作品集》成为我中学时代的珍藏，从北京带到北大荒，又从北大荒带回北京，在北京又经历了多次搬家颠簸，很多书都丢掉了，或遗失了，这两本书，同小学时买的《李白诗选》、《杜甫诗选》、《陆游诗选》和《宋词选》那四本书，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至今。

不知为什么，事情过去六十年之后，想起高一暑假这桩往事，总忍不住想起《飞鸟集》中的第一行诗：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本文摘选自肖复兴《我的学生时代》，原题目为《飞鸟到我的窗前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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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若凡

杜 琳

二审：樊金凤

三审：胡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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