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普拉东诺夫的《切文古尔镇》:个体的消亡与奴隶式的服从

安德烈·普拉东诺夫

安德烈·普拉东诺夫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代表作《切文古尔镇》《基坑》《初生海》。他被誉为“杰出的作家”“散文大师”和“当代伟大的艺术家”。以其冷峻如手术刀般的笔触,解剖了二十世纪初那个被乌托邦狂热所席卷的俄国社会。

《切文古尔镇》

《切文古尔镇》创作于1927年,完成于1930年。作品揭示了在宏大革命叙事的喧嚣之下,个体生命如何被极权的巨轮碾碎,以及民众如何在崇高的口号中陷入集体的盲从与自我奴役。

小说主人公德瓦诺夫与革命骑士科片金深入草原,他们的使命是“帮助”当地建立乌托邦。其间的逻辑充满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谬:砍光森林被视作通往幸福的捷径,只因木材可立即使用,而空地可更快地产出粮食。这种对自然规律与经济常识的蔑视,恰恰源于对“人为设计万能”的盲目自信。

切文古尔镇本身,则是这个“建成天堂”的样板间。这里的居民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实现了“平等”——通过肉体消灭有产者和驱逐其家属。当外部的不平等被暴力铲除后,内部便陷入一种死寂的“和谐”。他们宣称告别劳动,因为劳动是万恶的私有制之源;他们拆毁房屋,因为舒适的居所是“可耻又无聊”的资产阶级情调。他们依靠太阳的恩赐(野生植物)和彼此的体温生存,并将“做梦”提升为主要职业。这个小镇是一个被抽空了现实内容的空壳,所有的社会活动、人际关系乃至情感(“似乎没有什么爱”)都让位于对一种抽象“平等”形式的僵化恪守。

然而,这种建立在沙滩上的天堂脆弱不堪。哥萨克骑兵的进攻轻而易举地将这座幻象之城化为废墟。德瓦诺夫的投湖自尽,和普罗科菲在废墟中对着财产登记簿的哭泣,是梦想破灭后最深刻的虚无象征。切文古尔镇的实验,以其彻底的失败,宣告了任何试图绕过物质基础与人性复杂性的乌托邦实践,最终只能导向贫穷、混乱与毁灭,它并非通向自由,而是以一种“霸道”的形式,完成了对个体生存权利和精神世界的最终剥夺。

个体的消亡与奴隶式的服从

俄罗斯广袤的土地上,深重持久的苦难如同冻土般坚硬。漫长的农奴制、专制的沙皇统治、以及无尽的战争与饥馑,在俄罗斯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刻下了对“救赎”的极度渴望。当现实的重压令人窒息,对光明的向往便自然而然地投射于对未来完美社会的幻想之中——一个物质极大丰富、没有阶级、没有剥削、按需分配的“天国”在地上实现。这种乌托邦理想,成为了支撑无数灵魂在暗夜中前行的微光。

十月革命的炮声,宛如划破漫漫长夜的惊雷,被无数人解读为这个千年梦想终于照进现实的信号。旧世界被宣告彻底摧毁,一个由民众当家作主的新纪元似乎已然降临。整个社会沉浸在前所未有的乐观与激情之中,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弥漫在空气里。人们相信,通过一场彻底的社会改造和忘我的劳动,便能亲手搭建起通往人间天堂的阶梯。正是这种弥漫于时代的、混合着希望与虚妄的独特气息,为普拉东诺夫的创作提供了最荒诞也最悲怆的底色。《切文古尔镇》是这种狂热梦想最极致的寓言。

在官方乌托邦神话的驱动下,怀揣纯粹理想的普通民众,不自觉地成了行政命令的盲目执行者。他们的激情被导向了毁灭性的实践,创造了一种“狂暴的现实”。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并非源于努力不足,而是源于理想本身的虚妄与实现手段的荒谬。

普拉东诺夫的作品超越了对特定历史事件的批评,直指极权社会的主要运作机制。在一个极权体系中,国家权力无限膨胀,彻底吞噬了社会与个人的空间。它通常以一个终极的、完美的未来社会图景作为承诺,以此换取个体对当下的无限让渡。

这种体制的本质,在于对“个体性”的系统性抹杀。个人的思想、情感、怀疑精神乃至私生活,都必须服从于一个单一、绝对的真理。差异不被允许,异议即是敌人。人的生活不再是为了实现自身的潜能与价值,而是蜕变为对上层意志毫无保留的、奴隶般的服从。正如切文古尔镇的居民放弃了劳动与私产,他们的一切都被简化为奔向同一目标的标准化零件。

而极权背后的操纵者,则通过精心编织的谎言与恐惧,巧妙地利用民众的乌托邦激情,来巩固自身的权力与欲望。崇高的理想在此过程中沦为空洞的符号,掩盖的是对个体生命的漠视与摧残。普拉东诺夫笔下那些茫然、狂热又最终幻灭的人物,正是这种体制下个体命运的真实写照:他们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更是被巨大历史漩涡抛弃的孤独灵魂。

安德烈·普拉东诺夫以他饱含痛楚与先知般洞察力的文字,为我们留下了一份关于狂热时代的珍贵档案。他告诉我们,当对完美社会的追求脱离人性的土壤与现实的约束,演变为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信念时,它所带来的往往不是天堂的福音,而是地狱的业火。切文古尔镇的废墟回荡着对后世永恒的警示:我们必须警惕任何试图以牺牲具体、鲜活的个体为代价的宏大叙事,真正的进步在于对每一个生命尊严的守护,而非对虚幻天堂的狂热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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