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洛与李白

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2025年10月9日下午,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以表彰他“以末世般的远见和如熔岩般流淌的句式,揭示了人类在自行构建的形而上陷阱中,那隔绝式的依存与永恒的轮回”。这位作家长期被誉为“先知”,也许只有这样风格的人,才更喜欢古文化和古人。

根据译者余泽民说,“1991年,他以记者身份去了一趟中国,从而迷上了中国文化,他称中国是‘世界上仅存的人文博物馆’,……回到布达佩斯后,拉斯洛染上了‘中国病’,不仅要全家人改用筷子吃饭,而且无论走到哪儿,都不忘搜集与中国相关的书籍,关心与中国有关的消息。在外吃中餐,在家听京剧,不管跟谁聊天,不自觉地会提到中国,尤其迷恋古代中国,读《道德经》,崇拜李白。……李白是他最喜爱的中国诗人。他说,大文豪科斯托拉尼·德热、大诗人沃洛什·山多尔、普利策奖得主法鲁迪·久尔吉和小说家伊雷什·贝拉等20世纪匈牙利的重要文人,都曾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翻译过李白的诗……”

这位东欧的“末日先知”,是一位狂热的“李白粉”。1998年5月,在一家国际新闻基金会的赞助下,他到中国旅行了一个月,沿着李白的足迹走了近十座城市。

今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也颁给了量子领域的科学家们。其实在量子世界里,不仅未来可以改变,过去也可以改变。过去现在未来一直是统一的。中国古代哲学和文化是全世界的精神滋养,今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北川进也说,庄子思想启发他走上研究之路。

我们祖先那些看似“无用之用”的古老智慧,正以一种跨越时空的方式,滋养着全世界最顶尖的头脑,而我们还是如此地信奉实用主义和拿来主义……

十一期间,我也一直在读李白相关的书籍。所以这一篇,也许也是注定要写的。

一位在东欧的阴雨泥泞中,描绘着撒旦的探戈;一位在大唐的明月清风里,高唱着凤凰的清歌。他们之间,隔着一千三百年的时空,隔着东西方文明的巨大差异,却在天才的源起、命运的契机与精神的归宿上,形成了令人战栗的深刻共鸣。

天才的发生学:废墟之上与旷野之中

天才似乎总能在一个不谙世事的年纪,写下洞穿一生的作品。29岁的拉斯洛完成了《撒旦探戈》,而李白在三十岁前,也早已名满天下。

拉斯洛的天才,是在“理想的废墟”上早熟的。他出生于1954年的匈牙利,成长于苏东剧变前的“后极权时代”。那是一个理想主义已然破灭,社会在停滞中缓慢腐烂的“温室”。

这便是东欧的“内心底色”——一种由历史重负和理想破灭所浇灌出的、混杂着悲观、怀疑、黑色幽默与精神渴望的复杂色调。 绝望与荒诞,不是他需要通过人生阅历去学习的哲学,而是他呼吸的空气。

当他在13岁时读到麦尔维尔的《白鲸》,他没有迷上鲸鱼,而是将自己想象成亚哈船长,那个在甲板上独自对抗虚无与命运的孤独者。当他后来读到卡夫卡,他更是找到了描绘这种困境的语言:“那么我不如用等待来错过他。”

他的早熟,源于外部世界的“无路可走”与内心世界的“穷根究底”。

外部环境的压抑,迫使他向内探索,而经典文学则为他提供了探索的工具。因此,当29岁的他写下《撒旦探戈》时,他并非在“创作”,而是在“转述”——转述那个时代弥漫在空气中的气息,转述他早已在哲学层面预演过无数次的、关于希望与骗局的悲喜剧。

李白的天才,则是在“盛世的旷野”上野蛮生长的。他生于701年的盛唐,那是一个自信、开放、充满无限可能的时代。他的天赋,如同一颗饱满的种子,落在了最肥沃的土壤里。 他不需要像后世文人那样在故纸堆里寻找精神慰藉,因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书卷。

他的早熟,源于外部世界的“四海可及”与内心世界的“道法自然”。“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用双脚丈量着盛唐的山河,这给了他取之不尽的意象与豪情。

同时,他深受道家思想浸润,庄子的逍遥游、物我两忘,为他提供了一套完整的、超越世俗功名的宇宙观。当别的青年还在为科举功名皓首穷经时,他早已在精神上“跨上鲸背,游向荒古水天”。

拉斯洛的青春,看见的是“历史的终点”;李白的青春,看见的是“天地的起点”。

一个在腐朽中洞察了人间的陷阱,一个在壮丽中窥见了宇宙的自由。他们都在年少时,找到了足以支撑一生创作的核心母题。

核心哲学:陷阱的建筑学(地) vs. 飞翔的诗学(天)

拉斯洛的哲学性是极其强大的,他是一位用文学形式进行哲学思考的“小说哲学家”。他的核心思想,是对人类困境冷静而残酷的揭示。他看透了“人与人隔绝式的依存关系”。在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却又因为恐惧、贪婪、虚妄的希望,而被迫相互连接,彼此拖拽。

他构建的是“形而上学世界”,而非“现实主义故事”。《撒旦探戈》中的农庄,不是一个具体的农庄,而是一个正在走向热寂的微缩宇宙。其中的人物,也不是具体的农民,而是代表着人类在末世情境下,面对希望、绝望、欺骗与盲信的普遍原型。

他标志性的“长句”本身,就是一种哲学实践,精准地模仿了人类意识那混乱、纠缠、永无休止的流动状态,让读者被迫进入角色们那种无法挣脱、无处可逃的心理。

正因如此,苏珊·桑塔格称他为“当代启示录文学的大师”,评论界也总是将他与卡夫卡、贝克特、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同样关注人类终极困境的巨匠相提并论。

他们都认为,拉斯洛是在用小说“做”哲学——他不是在“谈论”存在主义的焦虑,而是用文字,为我们建造了一座存在主义的迷宫。

与拉斯洛的“陷阱建筑学”相对的,是李白的“飞翔的诗学”。李白并非不识人间愁苦,他也曾高呼“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然而,他的核心哲学是“超越”!当他被现实的引力牢牢抓住时,他的灵魂总能找到飞升的路径。

假期我也在山水之间,读李白突然悟了——人生有遗憾,不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那又如何!李白在诗歌上取得了前无古人的成就,他穷尽一生,也未能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生活。但那又如何!他的《临终歌》说明,他并不介意!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

被权贵所弃?“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选择精神上的决裂。

孤独无人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将孤独升华为一场宇宙级的浪漫对话。

前路漫漫无所依?“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永远对未来抱有最豪迈的信念。

人生处处都是遗憾!无所谓了!那又如何!永远一片赤心便是了!于是我突然提笔写下“无执念,有赤心;无心结,有内核”。

拉斯洛冷静地、无情地解剖着那个名为“人间”的陷阱;而李白,则用一生,为我们示范了如何从这个陷阱里诗意地越狱。

拉斯洛的世界观近乎一种现代的“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即我们所处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有缺陷的、甚至可能是恶意的造物,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或“迷宫”。

在他的代表作《撒旦探戈》中,破败农庄的村民们试图逃离,最终却在骗子的引领下,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比原地更不堪的境地。这个“圆圈”的意象,是他所有作品的母题。他笔下的人物,无论如何挣扎、算计、奔跑,都无法逃离这个预设好的“怪圈”。

在拉斯洛的哲学里,“希望”并非一种美德,而是一种致命的弱点,一种虚假的诱惑。人类的心理机制——我们宁愿相信一个虚假的希望,也不愿直面“毫无希望”的残酷真相。他不是希望的给予者,而是幻觉的终结者。

而李白,则是不念过去,不惧将来。他并非天真地否定苦难和现实,但他选择以一种超凡的想象力、豪迈的情感和不羁的意志,去拥抱和穿越苦难。他相信个体生命的潜能,相信诗歌的力量,相信人可以在世俗的羁绊中,活出一种与天地共鸣的盛大与自由。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绝对自由,反抗束缚;生命本真,不滞于物……

命运的契机与生命的本真:一次出走,一颗赤心

每个天才的命运,似乎都需要一个“契机”来点燃。

拉斯洛的契机,是一次“向下”的出走。大学毕业后,他抱着“用文化拯救贫困”的理想,离开都市,到一个吉卜赛人聚居的偏远山沟里当图书管理员。在那里,他亲历了底层人民无望的生活,那份深入骨髓的贫困、麻木与挣扎,为他早已成型的哲学思考,提供了最真实、最残酷的田野调查。

这次“出走”,让他笔下的绝望,不再是纯粹思辨的产物,而是有了血肉和温度。这便是《撒旦探戈》的缘起。

李白的契机,则是一次“向上”的出走。“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离开蜀地,是为了去更广阔的天地,寻求“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政治理想。

这次“出走”,让他从一个地方天才,走向了帝国的中心。而在长安,他遇到了贺知章——他命运中最重要的“贵人”。贺知章一句“天上谪仙人”,为他验明正身,也彻底点燃了他在盛唐诗坛的传奇。

一次是深入底层的社会实践,一次是奔赴中心的理想求索。一个让他看清了“人间”的真相,一个让他确认了“天上”的身份。这两次“出走”,都是他们从准备到登场,最关键的转折点。

一个书写绝望的“先知”,

为何会如此迷恋一个高唱希望的“谪仙人”?

拉斯洛用尽笔墨描绘“陷阱”,他的角色在其中挣扎、沉沦。而李白,恰恰是人类精神世界里“自由”的终极象征。

李白的世界,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困境,更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决绝。李白身上那种对一切束缚的反抗,那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洒脱,正是拉斯洛笔下人物所渴望而不可及的救赎。

拉斯洛看透了人间的虚伪、欺骗与阴谋。而李白,则是“真性情”的化身。他哭,就哭着回家,不住地揉搓着通红的眼睛;他笑,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的喜怒哀乐,从不掩饰,如山泉般喷涌而出。在一个充满算计的世界里,这份纯粹的、孩童般的真诚,具有无与伦比的魅力。

拉斯洛小说里的人物,是“隔绝式的依存”,他们孤独,却又离不开彼此。李白的孤独,则是宇宙级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将自己的孤独,投射到天地之间,与日月星辰对话。这种将个体孤独升华为宇宙对话的非凡想象力,对于同样在思考人类终极处境的拉斯洛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拉斯洛的世界,在哲学本质上是一个“熵增”的世界。一切都在不可逆地走向混乱、衰败和热寂。《撒旦探戈》里的农庄、连绵的阴雨、人物的麻木与沉沦,都是能量耗散、生命力衰减的文学表达。他的长句,读来令人感到一种精疲力竭的“呼吸困难”,仿佛在模拟一个正在缓慢死亡的宇宙。

而李白,则是“元气”的化身。他的诗歌充满了爆炸性的、反熵增的生命能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些诗句本身就是能量的喷涌。

对于一个终其一生都在描绘“衰败”的作家,李白身上那种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造活力,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李白的存在,证明了在走向热寂的宇宙背景下,生命依然可以迸发出如此璀璨、如此充满动能的光芒。拉斯洛迷恋的,或许正是这种对抗宇宙终极定律的、纯粹的生命力本身。

拉斯洛的小说,充满了对“救赎”的渴望与对“救世主”的幻灭。他的角色们总是在绝望中等待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的“神迹”,但每次降临的,都是伊里米阿什那样的假先知、假弥赛亚。他的世界里,神性是永远缺席的,信仰最终都通向骗局。

而李白,在他的世界里,神性是“在场”的。他本人就是“谪仙人”,是天上贬谪而来的神仙。他不需要去“寻找”神,他本身就与神灵、仙人、日月星辰处于同一个对话频道。他“举杯邀明月”,是平等的邀约;他梦游天姥,是自然的回归。在拉斯洛的世界里,人与神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而在李白的世界里,人与神的界限是模糊甚至可以消弭的。

对于一个深刻描绘“信仰崩塌”的作家来说,李白这样一个“自带神性”的样本,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李白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人,或许真的可以凭借自身的诗性与才情,达到与神同游的境界,而无需等待外部虚假的救赎。

拉斯洛笔下的人物,其“自我”是脆弱的、破碎的,完全被外部环境所定义和碾压。他们在泥泞中挣扎,他们的身份就是“失败者”“被困者”,无法挣脱。

而李白的“自我”,则是坚韧到不可思议的。他的一生,从世俗功业的角度看,几乎是一连串的失败。求仕不得,入朝被逐,站错队被流放……任何一项,都足以压垮一个普通文人。但李白的奇特之处在于,他的自我价值体系,完全独立于外部的成败评判。

被“赐金放还”,不是耻辱,而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解脱,是回归江湖的契机。被流放夜郎,不是末日,而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快。

他的“自我”,从不因失败而减损分毫,反而将每一次失败,都内化为“谪仙人”身份的又一次确认。对于一个终其一生都在描绘“破碎的自我”的作家,李白这种“金刚不坏”的、极度自洽的强大自我,无疑是一个迷人而又值得深思的谜题。

拉斯洛并非困局中的一员,而是那个站在困局之末,最清醒的记录者。他以自己的“书写”为“征”,在无望的废墟之上,建立起思辨与艺术的“吉”。

李白的生命,若用世俗的“地”图来衡量,是坎坷的、失意的;但若用精神的“天”图来衡量,他始终稳居以“飞龙在天”之姿,俯瞰着人间的宠辱得失。视人间的失意为云烟,用诗为翼,为我们展示了自由的全部可能。

一位是深渊的凝视者,一位是星空的歌唱者。诺奖选择了拉斯洛,是选择了这个时代最清醒的诊断者;而拉斯洛选择了李白,则是为这个被诊断的时代,寻找到了一位最富激情与想象力的疗愈者。他们二人,共同构成了文学回应世界困境的两个极致:一个是看穿,一个是超越。

在这个喧嚣而迷茫的时代,我们既需要拉斯洛的冷静,也需要李白的豪情。生命啊!它既可以是泥泞中缓慢的探戈,也可以是星空下璀璨的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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