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小说家,穿透人性坚壁的“诗小说”

“一场虚拟的雨,淋湿所有无处安放的现实与回忆。”青年作家李唐的最新小说集《神的游戏》,就是一场青春的暴风雨,时间与记忆、成长与迷失,漫漶四溢,又金光笼罩。李唐用五则故事完成了一种“自我”的确认——不是虚幻与现实的错综交替,而是虚实罅隙间的哲学探险和神性漫游。

童年经验的神游

《神的游戏》共收录五篇短篇小说,分别是《神的游戏》《存在之虹》《星辰坐标》《等待》《边境》。垃圾场里的少年、游戏厅里的“小和尚”、二手书市场的伪作家、科技馆里的女解说员……都市里往往被忽略的边缘人物,平日里不易觉察的怪异瞬间,一股脑儿地登堂入室,进入到李唐的小说“正殿”,他们的成长困惑、情感选择、内心矛盾,也是作者童年经验的一种反向投射。在我眼中,《神的游戏》好比一面现实的哈哈镜,折射出或熟悉或陌生的毛茸茸感觉,能够穿透人性的坚壁、击破虚伪的嘴脸,让一切荒诞离奇现出原形。

伴随“90后”小说家陆续出场,陈春成、郑在欢、王占黑、杨知寒等,新生代的童年叙事愈显浓重的现实主义色彩,无论是王占黑上海的工人新村与“爷叔图鉴”,杨知寒的新东北边缘群体,还是李唐笔下的“微尘众”异质性人物,都毫无例外地朝向现实主义深海挺进,手法各有不同,但直抵人性的精神力量异曲同工,呈现一代人普遍的相通经验。李唐独树一帜在于漫游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用不动声色的叙事呈现童年的“天真与经验”,他并不满足于揭露、讽刺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那样太直截了当。他热衷心灵“冒犯”、精神“越轨”和不确定的孜孜探索,呈现灰色地带之上的可能与因果。因此,他的小说叙事结构总能构建一个并不圆满的“闭环”,那是他的“自我”几经漫游后的回归。

中学时代,一本薄薄的《叶赛宁诗选》如一团橘色火焰,点燃了李唐的文学梦想,在枯燥的课堂之外寻找到精神的支点。诗歌将他的双脚曳离地面,在天空中自由遨游,那种感觉为他的写作启蒙。如他所说:一个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天上”,但在“天上”的短暂时光,却是十分重要且必需的。足以可见,那是他精神神游的起点。

年轻的李唐身上曾有多个标签:“90后”先锋文学第一人、“90后”文学期刊发表层次最高的作家,这得益于他小说的高产和痴迷探索。说起来,新书《神的游戏》并不难读,拥有一气呵成的流畅和绵密,小说自带李唐的反讽与幽默、神秘与未知、创伤与彷徨、存在与追问,那些未经审视的过往、那些悄然遗忘的过去,在李唐的小说星球里得以复现。他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白兔先生,引导我们回到过去,温故成长中的孤独与伤痛,在虚实难辨光晕笼罩的朦胧氛围中抵达真相。

同名小说《神的游戏》开篇即点出灵魂诗眼:“我曾生存于野兽之间。”十三四岁的少年,上私立中学,被同班同学欺侮。他进一步指出:“没错,这个阶段正是人类丛林社会的缩影,因为他们还未受到足够的教育,因而小小的皮囊下潜藏着十足的野性。他们是小兽,所以自然也懂得如何伪装,避免受到更强壮者的惩罚。”少年首领王勃及周围的“党羽”、想家哭泣的周田、爱玩玩偶的李腾飞。因为替李腾飞出头,“我”惹怒王勃继而遭到他的报复,被戴上女式假发称作“娘娘腔”。如果只是校园霸凌,自然会乏味无趣,小说的内核是文学启蒙,恍若洞开一扇窗户,窥见一个少年的精神发育史和心灵断代史——校外臭水沟、垃圾场,他与落魄诗人灵河的相遇,上演了一段比戏剧还精彩的故事。

藉着对灵河的走近与了解,撕开一道现实与理想的口子,“我”看到海子、一禾等上世纪80年代文学青年与动荡时代的命运。而诗歌论坛、站内信、鹅卵石大小的诺基亚手机等,无不为那个时代提供物证坐标。

他的小说就是这样充满迷人的不确定性,轻情节、重想象,轻修饰、重氛围,既有卡夫卡的荒诞底色,也有佩索阿的“异名写作”,他通过虚构探寻存在的意义,把想象视作“通往写作自由的钥匙”。

游戏时刻与诗性光芒

游戏,是全书里的高频词,也是小说中的寓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地利小说家彼得·汉德克曾说过:“玩这个游戏,不要期待一切都围绕你。但不要追求某种特定的结果。抛开那些深藏不露的动机。不要有任何保留。要温柔而强大。参与其中,让胜负见鬼去吧。不要过度分析,不要算计,但是保持敏锐,对那些预兆的敏锐。保持脆弱。袒露你的目光,邀请其他人看向深处;要确保还有足够空间,试着认出每个人的形象。”这段话出自《文学这个游戏》,在我看来,也是李唐小说创作的精神逻辑。

小说《存在之虹》中,“游戏”构成了双重文本:游戏终结处,人间清醒时。外公家附近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每天下午固定时间遇到前来打游戏的小和尚:“当我再次回忆他时,总觉得他很像《旋风小子》里的释小龙。那个晚上,那幅画面清清楚楚浮现在我脑海中:一个来历不明的娃娃脸,站在一排游戏机前,上面闪烁的图案照亮了他兴奋的面孔。”人的一生,乃是由无数个瞬间组成,小和尚打电子游戏《超级马里奥》的酣畅瞬间,与“我”六个小时打同一款游戏、同学阿栗“魔法世界终结我也消失”、外公(内燃机厂工程师)为了厂里锅炉节能技术参数夜游走过僵尸王爷身边等,形成互文关系,以错综复杂的相关叙事呈现生命的脆弱与命运的无常。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结构巧妙,代入感极强,开篇“我”与妻子因出国旅游目的地的选择而争执不下,结尾返程时那个小和尚再次出现,奔跑在秋叶原或架桥松的街道上,听到他的布鞋踩在水坑里的扑哧声。一句“时间在消逝。外公已经去世近二十年了”把读者拽回鸡零狗碎的现实,有些精神恍惚。这样就不难理解,“存在之虹”是现实与虚幻之间的一道彩虹,而小说故事本身也是连接生死的隐形桥梁。正如作者的内心独白:“因为我们都不甘于做现实的囚徒,我们需要数以千万计的形象,无数动人的故事,来填补世界的贫瘠(至少使自己忘记)。”

作家李洱认为,好的小说与时代保持一种紧张的对话关系。所谓对话关系,是向内的敞开与袒露,极度的坦诚才会打动人心。李唐是从写诗歌起步,后转向小说创作,他很看重语言的淬炼与审美,尤其向往爵士乐的自由不羁。他的长篇小说创作成绩不俗,但我还是喜欢他的中短篇集,《月球房地产推销员》《热带》《菜市场里的老虎》等,内容不尽相同,相似的是故事都发生在披着神秘色彩的小镇,人物的异质感、日常的驳杂性、命运的悲壮感力透纸背,给人以“延迟性”的感动和精神上的净化。譬如《菜市场里的老虎》中陪伴残疾女孩的老虎,《动物之心》里与动物亲密相处的饲养员,《酒馆关门之前》里的会生病的小号、患有孤独症的蜜蜂,还有《月球房地产推销员》中朝着月亮奔跑的一群失意者、失眠症患者阿树、科学怪人阿鲸、恐惧地球的宇航员……以上这些主人公,毫无例外都是失意者,他们拼尽一生,却过不好这热气腾腾的生活。引用李唐小说里的话说:“或许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黑洞,无论怎样的光芒都无法照亮。”

小说的内核就是诗,李唐擅长用氛围塑造立体人物,正如汪曾祺的经典之语,“氛围到家了,人物就立起来了。”当诗性的光芒投射到小说内部,一如舞台上的灯光“啪啪”亮起来,不是李唐在娓娓讲述,而是人物自己开口说话。小说《等待》首发于《人民文学》,字里行间深藏的“现实感”浪花扑打过来,引人情感共鸣。父亲离开后,他有夜游的习惯,一天晚上在公园里邂逅一位“女宇航员”,戏剧和影视专业的她在科技馆做临时讲解员,并利用夜晚时间练习太空走步。两人的交集在于父母的缺失——女讲解员违背父母从医的意愿毅然选择电影专业,于瑰丽而神秘的世界探险,后来母亲因救下野泳客而丧命;“我”的父亲去另一座城市再婚,他当年带儿子去天文馆、体验悬浮舱项目,在幼小的心灵埋下一粒种子,那就是等待外星人的到来。

要知道,所有的等待都是遥遥无期的“一场空”。《红楼梦》里的“空”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星辰坐标》里的“空”是“牧羊人放牧一群看不见的羊”,《等待》中的“空”隐喻着一个人的孤独起舞。当夜游归来的儿子与迷恋直播间购物的母亲在客厅里转圈跳舞,“这里是宇宙,你当太阳。”他们在等待什么?不过是明天早上照常升起的太阳。结尾处“母亲站在光芒下,会捂住脸哭泣”,令人无不泪目,温情的余绪久久挥之不去,完成爱的救赎。这一幕与小说《边境》中的等待极为相似,一对孪生兄妹等待小北和她卖烤串的妈妈,从“边境那边”过来的母女俩往铁路方向走去,意味着远离了危险也就远离了真相,那些秘不示人的部分藏匿着我们全部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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