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巍 | “悲剧”更名“肃剧”?

英雄遭受的苦难而引发悲壮乃至惊异、骇然之情,绝非“庄严肃穆”所能带来。从这个角度看,难道也能改称荷马为第一位“肃剧”诗人,《伊利亚特》为第一部“肃剧”?

悲剧是古希腊人独步天下的文化创造。从古罗马开始,凡接触到古希腊悲剧的西方各国,都用最简捷的办法,保留古希腊语里的悲剧即tragoidia这个名称,将之转换成本国字母和拼写方式,而不做翻译。可是,随着古希腊悲剧的影响力越出西方文化圈,tragoidia这个名称的翻译,就成为一个首当其冲的问题。比如说,古希腊悲剧自十九世纪进入汉字文化圈,该世纪上半叶来华传教士编撰的英华词典一般将tragedy译作“悲戏”“悲切之戏”(也有译作“苦情的戏”“哭戏”);明治时期的日本则出现了“悲哀戏曲”“悲曲”“悲哀剧”“悲壮戏曲”和“悲壮剧”等众多译名,后来又固定为“悲剧”。晚清民初,“悲剧”这个译名被国人接受,成为汉语里约定俗成的译法。

不过,偶尔也有古希腊文学专家提出异议,如罗念生曾在《论古希腊戏剧》(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出版,引自《罗念生全集(第九卷):论古典文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页)里指出:

“悲剧”一词在希腊文里作tragoidia(特刺戈狄亚),意思是“山羊之歌”,大概是因为歌队队员起初作羊人打扮,身披山羊皮的缘故,但亚历山大里亚的学者认为是由于悲剧比赛起初以一只山羊为奖品,或由于比赛前杀羊祭酒神狄俄倪索斯而得名。“悲剧”这个词应用到古希腊戏剧上,可能引人误解,因为古希腊悲剧着意在“严肃”,而不着意在“悲”。

罗念生虽认为“悲剧”一名“可能引人误解”,但并未主张更名。近来,国内古典学界的出版巨头——“《经典与解释》系列”却延续这一思路,重起更名之议(参看“‘古希腊悲剧注疏’出版说明”“‘阿里斯托芬集’出版说明”等),且已付诸实施,不仅将古希腊悲剧更名肃剧(如该系列下设子系列“古希腊肃剧注疏集”),竟然还将论述古希腊悲剧的重要现代著作如尼采《悲剧的诞生》更名为《肃剧诞生于音乐精神》(参看“笺注本尼采著作全集”目录)。既然悲剧更名肃剧,源自罗念生的异议,我们且以之为据来考察更名的严谨性和可行性。

发现于爱奥利亚的狄奥尼索斯面具,现藏卢浮宫

罗念生强调,“悲剧着意在严肃,而不着意在悲”——这是对“悲剧”译名的主要反对意见,也是更名“肃剧”的主要支持意见(所谓“肃剧严肃庄重”,见上引两份出版说明)。他给出如下理由(出处同上):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六章给悲剧下的定义是:“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

并举例说:

有些悲剧,例如欧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圆满收场,并未杀人流血,引起悲哀,但剧中情节是严肃的,故仍然是“悲剧”。

但他引用的《诗学》第六章那句话只能算作定义的第一步,我们要接着读下去才能得到完整的定义(暂且也用罗念生自己的译文):

它[即悲剧——引者按]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摹仿的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katharsis)。

要理解亚氏悲剧定义的完整性,最重要的是那末了的一句“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katharsis)”。罗念生把katharsis译作“陶冶”,似有不妥,此处存而不论。这里的关键是悲剧引发的情感——怜悯与恐惧,这两种情感并不能从“严肃的行动”里推导出来,而是与“严肃的行动”一样,构成悲剧必不可少的元素。倘若单凭亚氏所言“严肃的行动”就要让“悲剧”更名“肃剧”,那么试问:“严肃的行动”或能带来“庄严肃穆”之感,却如何引起“怜悯与恐惧”之情?罗念生所举之例,在亚氏看来,也不会是因为“情节是严肃的”就成其为“悲剧”,而必定是因为情节尤其是主人公经历的苦难(未必要“杀人流血”),引发了观众的“怜悯与恐惧”。换言之,“悲剧”之“悲”,不一定是“悲哀”“悲伤”之“悲”,还可以是“悲悯”“悲壮”之“悲”。

同样是亚里士多德,当他追溯悲剧(还有喜剧)和史诗的渊源,总会提到荷马。例如《诗学》第四章说(仍然引用罗念生的译文):

荷马从他严肃的诗说来,是个真正的诗人,因为唯有他的摹仿既尽善尽美,又有戏剧性,并且因为他最先勾勒出喜剧的形式,写出戏剧化的滑稽诗,不是讽刺诗;他的《马耳癸忒斯》跟我们的喜剧的关系,有如《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跟我们的悲剧的关系。

两部荷马史诗跟悲剧之间的关系,不单单是两种文学体裁发展演变的关系,更是“悲剧精神”传承上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甚至直言荷马是第一位悲剧诗人,《伊利亚特》是第一部悲剧。《理想国》第十卷论及著名的“哲学与诗的古老纷争”,便围绕悲剧展开,特意标举荷马为悲剧之领袖(598d)。两部荷马史诗尤其《伊利亚特》的悲剧性,对古希腊人来说不言自明——那是一种悲剧性的英雄主义,由于英雄遭受的苦难而引发悲壮乃至惊异、骇然之情,绝非“庄严肃穆”所能带来。从这个角度看,难道也能改称荷马为第一位“肃剧”诗人,《伊利亚特》为第一部“肃剧”?

再者,古希腊悲剧对西方后世影响深远,不仅悲剧被推尊为最高的文类,“悲剧精神”也成为后人复兴古典精神的重要内容。近世以来,欧洲各国都视悲剧为该国文学的至高成就。英国之视莎士比亚的悲剧尤其四大悲剧为英语文学的旷世杰作;法国新古典主义悲剧家拉辛和高乃伊,虽未取得莎士比亚那样的成就,在法兰西文学史上依然地位崇高;后起的德意志文学,奉歌德为文坛领袖,而他最伟大的作品——《浮士德》,也以“一部悲剧”(eine Tragödie)为副标题。此外,德意志的古典派和浪漫派,不仅看重悲剧创作,还尤为重视对“悲剧性”(das Tragische)或说“悲剧意识”“悲剧精神”的哲学探索,以席勒、谢林、黑格尔、荷尔德林、叔本华和尼采为个中翘楚,而尼采《悲剧的诞生》恰恰是这一系列探索的关节点。以上种种,都无法用“肃剧”或“肃剧性”的译名来替代。比如,改称歌德的《浮士德》为“一部肃剧”,突显其“庄严肃穆”,岂非从根本上抹杀梅菲斯托所代表的时而谐谑时而嘲弄的“非圣无法”精神?再如,尼采《悲剧的诞生》主张悲剧源起于狄奥尼索斯“醉”的艺术冲动和阿波罗“梦”的艺术冲动的完美结合,这两种冲动与“庄严肃穆”又有何相干?对此,“肃剧论者”或可辩说,更名肃剧仅限于古希腊悲剧,后世悲剧姑存原名。设若如此,那么古希腊悲剧和后世悲剧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便难以显现,而古希腊悲剧之于后世悲剧的根源性也会被割裂。

1920年代由Johann Holtz绘图的歌德《浮士德》

更名之议,假如出于学理的目的,需要从各方面权衡其严谨性和可行性。因为一个译名,尤其像悲剧这样的重要概念,一方面牵连整个西方文化大传统,另一方面还牵连晚清以来我国对西方古典文化的接受传统。假如学理上不经充分权衡,便贸然实施,用别样的译名作为“教派”暗语或身份标志,那么“入教者”自有本领洞观“异象”,本来也无需“肃剧”之助。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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