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愧疚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3-02-09 07:14

原标题：永远的愧疚

这些年，埋藏心底三十多年的小事常常涌上心头。在这漫长的时光隧道里，我的内心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

1976年，我从泰兴县根思中学高中毕业后，第二年便幸运地登上恢复高考的命运列车。两年制大专毕业后，被县文教局统一分配到紧靠老家的马甸中学做语文老师，一年后调至县广播站工作，后又从县广播站调至县委研究室。

这年秋天的某个早晨，我跟往常一样到县前街上的老虎灶打开水，打完水回到办公室，突然发现我的高中语文老师、班主任姜梦贤正静坐在那里。眼前的老师穿着单薄的中山装，神情落寞忧伤，这是我与老师分别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的到来让我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遥想十多年前，在全校老师中，姜老师个头最高，大约一米八出头。去教室上课的路上，他总是把课本和讲义夹在胳肢窝里，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呼呼生风。他写一手古朴苍劲的好字，成为我们所有同学的习字范本。作为班主任，他对班风建设用情用心，一旦发现不良苗头，必定旗帜鲜明地指出来。他嗓音洪亮，每当心情激动，或者发起脾气时，面颊上的肌肉就会不住地抖动。而眼前分明是一个精神倦怠的老人，当年讲授《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激情和风采不见了。而在这十年间，我先是当了农民，然后考上大学，分配工作，成家立业，却没有与老师通任何音讯。

我为老师泡了一杯绿茶，给他焐焐手。老师的左手习惯性地插在裤兜里，右手弯曲，把捂着茶杯，然后告诉我，他家失火了！三间瓦房烧得精光！我大惊，问，有人受伤吗？他说，万幸，无人伤亡。我长吁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老师又说，他家在全村是殷实富裕的人家，砌房的青砖都是横着身子一块一块扎扎实实地堆摆上去的，房梁是涂了桐油的粗大松木，屋顶的汪砖像青铜一般细密硬正。老祖宗传承下来的雕花床、书橱全部毁之一炬，连一床被子也没有抢出来，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没了！

老师说着说着，竟老泪纵横。他把我当作值得信赖的人，倾诉着内心的疼痛和悲伤，把不堪回首的火灾细节一一回忆，也许他每讲述一次，心中的疼痛便加重一次。三十七年前，砖瓦木梁米面鱼肉等所有的生产和生活资料都要凭票供应，没有票证肯定买不到，有了票证没有钱也断然不行。老师家三间瓦屋的一砖一瓦，是靠他微薄的薪水和家人千辛万苦的劳作换来的，无情的大火却把全家的财产化为灰烬。

同事老张和老丁听罢，也是长吁短叹，他们和我一道劝慰老师，一切向前看，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老师轻声说着谢谢。同事要给他的茶杯续茶，老师缓缓起身，双手作揖，说，不用了不用了，告辞了！

此时距午餐时间尚早，我也就没有执意挽留老师。老师骑着十年前的上海凤凰牌自行车，在县委大院转了一道弯，然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后来，我从县委研究室调入省城工作。不知从哪一天起，也不知受哪件事触动，1986年秋姜老师见我的那一幕，突然强烈地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懊悔不安。我当时为什么没给老师及时的资助而仅仅停留在口头劝慰呢？为什么不联系几个同学上门慰问和看望呢？若论三十七年前的生活窘迫和困难，谁都差不多，关键是有没有一颗悲悯心，拿出具体的行动。1986年时我27岁，正是春风得意。在县委大院工作，前途光明。下乡调研，乡村干部都是热情款待，耳边听到的都是奉承和恭维。渐渐地，我心高气傲了，看人和做事的角度也发生了变化。在我灵魂深处，在我和姜老师之间，已经横亘着一道县委机关与乡镇中学之间的情感高墙。作为老派知识分子的他，当然不会为五斗米折腰，清高和尊严的高墙依然耸立着，他不会向他的学生祈求什么，连口也不会开的。

遥想当年，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深深地谴责自己的麻木和无情。而老师已经作古，我再也无法弥补自己的过失了。世上没有后悔药，时过境迁，属于你那个时刻的所有机会永远地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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