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3-04-02 07:42

原标题：遗愿

我的生日紧挨着清明。俯瞰这个时间点，就如同捏住一枚硬币，一面是生的欣喜，一面是死的悲凉，让它快速地旋滚起来，再用手掌扣住，硬币倒下了，我听到了声音，又好像没听到。

我没有见过祖母，她在我父亲年少时就去世了。父亲回忆说，那天祖母照常早起，兑点凉水，嚼咽了几口冷饭后，背上竹篓、网兜等渔具，到海涂深处捕捞。午时，太阳直射下来，人的影子都被晒蔫了，蜷缩在脚底。渔民们纷纷上岸，也招呼祖母：涨潮了，该走了。祖母仍埋头劳作，没跟上。之后，堤岸上的渔民远远看到有人在扑腾，很快就被浊浪吞没了。等到退潮后打捞上来时，祖母的手里紧紧攥住一把水草，手指头怎么掰都掰不开。守灵那几夜，父亲盼着能梦见祖母，哪怕托梦传几句话也好。可是，祖母没有来。

祖父在叔叔家中养老。有一天，叔叔剥开一只橘子，尝了尝，挺甜，顺手递给他。他仰起脖子，把橘子丢进嘴里。橘子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他满脸紫涨，很快停止了呼吸。祖父最后留给世界的，是一个惊呼。

外祖父晚年时，曾因屋后一块空地的归属，与邻居发生纠纷。他觉得自己在理，但口拙，争不过邻居家那个做律师的儿子。外祖父输了官司，气得病倒了。临终前，他斜靠在床头，挨个叫着子孙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都高声答应，“我在！”外祖父像阅兵那样，将床前高高低低排成队的子孙们，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说了四个字：“好好读书。”就因为这个嘱咐，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舅舅像老黄牛那样结结实实地驼起了三个大学生。

外祖母的遗愿最特别。肺癌晚期，她受尽病痛折磨，眼看着好像随时就要离世，却久拖不走。家人问老人可有心事？老人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她娘家白箬岭头的山岗上，有一眼泉水，她小时候上山砍柴时，饮过。那泉水的味道，很想再尝一口。于是，表哥领命前往取水。白箬岭曾是雁荡山通往邻镇的必经之路，宽仅一米许，后因山下修了高速公路，这山岭再无人行走，荆棘丛生，杂草掩人。表哥望而却步，在山脚下徘徊。村民见状，问了事由，劝他说，老人病糊涂了，没听说山上有什么泉眼，山脚下倒有一口井，井水清洌，打一桶“交差”就行了。为了让老人相信，表哥打了井水以后，还在村民家中坐等，挨到天擦黑时才回家。舀了一瓢水，送到老人床前，老人急急呷了一口，连瓢带水泼了一地，“不对，不是这个味道，你们骗我！”家人没法子，第二天，大舅与表哥背了砍柴刀，结伴上山，披荆斩棘，果真寻着了那个泉眼。当天，老人阖眸饮水，如享甘露，面带微笑，安详离世。

祖辈们的遗愿已随风而去。

幸运的是，我的父母年逾八旬，至今健在。其实，我很想知道父母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趁现在，我和弟弟会尽力帮他们完成。但父母从来不提这个话题，我不敢问。去年，父母在老家买好了墓地，母亲这才稍带愧疚地对我和弟弟说，乡下墓地便宜。以后还要麻烦你们跑远路了。

今年，我也到了知天命之年。父母尚在，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死神离我还很远，很远。而事实并非如此，意外常常猝不及防。面对摇曳的生日烛光，我合掌祈福，又扪心自问：假如生命到了最后时刻，我的愿望是什么？

生命来自何方？归于何处？各人有各人的履迹。生命价值几何？意义何在？各人有各人的求索。天命不可测，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当下源于爱的信仰与选择。生日当天，我申领了“遗体捐献志愿者证”。我将它与身份证一起存放，随身携带。这两个身份证好像一对孪生姐妹，亲密无间地挤在皮夹子里，脸贴脸，心连心，一个证明我的存在，一个代言我的遗愿，也是我的新生。

□何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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