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皮手记之灵光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3-04-20 11:51

原标题：棕皮手记之灵光

●于坚

本雅明在一本谈论摄影的小册子（《摄影小史》）里提出了“灵光”。这个词与“摄影”一词有关，英文“摄影”一词，源于希腊语“光线”和“绘画”，两个词合在一起意思是“用光线绘图”。本雅明没有定义“灵光”是什么，只是用了一些诗意的说法，比如前面引用的德国诗人斯特凡·格奥尔格的诗。本雅明认为，机械复制时代的到来乃是“灵光消逝的时代”，历史上的这种东西消失了：“时空的奇异纠缠：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犹如近在眼前。静歇在夏日正午，沿着地平线那方山的弧线，或顺着投影在观者身上的一截树枝，直到‘此时此刻’成为显像的一部分——这就是在呼吸那远山、那树枝的灵光。”什么意思，本雅明说不可说。

从《摄影小史》提供的图片和本雅明的阐释，可以感觉到这种东西。读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都感觉到确有这种东西。“灵光”(Aura)，中译者有的译为气，有的译为“灵韵”。韩炳哲说：“本雅明将‘自然物或艺术品的光晕（Aura），归结为‘所处之处独一无二的此在’，Aura是光辉，一种在特殊的此时此地散发的光芒，在彼处无法再现。如果这个地方是把一切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矛尖’（Spitze des Speers)，那么光晕就是其内在性的表达。”

摄影的出现是划时代的事件。“将来的文盲是不懂得摄影的人，不是不会书写的人。”（《摄影小史》，下同）

查拉在1922年曾提道：“正当一切名为艺术的东西都已瘫痪麻痹，摄影家却亮起他那一千烛光的灯泡，而感光纸则将日常事物勾勒的黑色轮廓缓缓吸收。他发现了一种具有力道的闪光，纤柔而冷峻，其重要性远超过任何星辰所能带给我们的视觉享受。”

摄影这门极精确的技术竟能赋予其产物一种神奇的价值，远远超乎绘画看来所能享有的。不管摄影者的技术如何灵巧，也无论拍摄对象如何正襟危坐，观者却感觉到有股不可抗拒的想望，要在影像中寻找那极微小的火花，意外的，属于此时此地的；因为有了这火光，“真实”就像彻头彻尾灼透了相中人——观者渴望去寻觅那看不见的地方，那地方，在那长久以来已成“过去”分秒的表象之下，如今仍栖荫着“未来”，如此动人，我们稍一回顾，就能发现。

“早在1850年，摄影家在掌握工具方面到了最高境界——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未来时代的最后一次。”

本雅明的意思是，开始的时候，摄影作品还有“灵光”（真实性），因为摄影师和制作技术还带有“手工”的天真、独一无二、惊奇和羞涩。也是最后一次。

之后，机械复制的时代到来。

“机械技术可以将复制品传送到原作可能永远到不了的地方。摄影与唱片尤其能使作品与观者或听者更为亲近。大教堂可以离开它真正的所在地来到艺术爱好者的摄影工作室；乐迷坐在家中就可以聆听音乐厅或露天的合唱表演。机械复制所创造的崭新条件虽然可以使艺术作品的内容保持完好无缺，却无论如何贬抑了原作的‘此时此地’”。

灵光。灵，“神灵也。”“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惟人万物之灵。”（《康熙字典》）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屈原《离骚》）“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

异名同谓，气，“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易经》）“精气者，体之充也。”《孟子》“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元也。”（文子）

异名同谓，志，气在人就是志，“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

某种来自大地的力量，气是附着在人身上的不可见的感觉、气韵、魅力。气得到帅，就是通过语言去蔽、记录、阐释、说这个“不可说”，就是曹丕说的：“文以气为主”。

这种东西是“此时此地”的，是宇宙、大地本具的，本来就有，本来就存在的，先验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并非人为，人只是通过文、语言（诗、摄影、艺术……）转喻它。说不可说之说，只要大地上那种不可说的之说依然能够感觉到，灵光就不会在文本中消失（对于天才而言。）在“灵光消逝的时代”，无论技术含量怎么高，算法多么精密，但是按快门还是要用手，咔或者噗。

（本文作者系著名诗人，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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