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十七个土锅台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2-08-03 14:52

原标题：爷爷的十七个土锅台

父亲三岁多没了母亲，十六岁上又没了父亲。父亲的不幸也导致我童年的记忆缺失了很多重要的组成部分，记忆里没有爷爷，也没有奶奶。

我没有见过爷爷，但我的确又见过爷爷。我见到的爷爷是装在棺材中的一堆白骨。记得细细的几根骨头，大概是腿上的或者胳膊上的，还有几根细细的肋骨，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有点儿吓人的骷髅头。那时，我大概只有七岁。

老家有个风俗，不让女孩子去给先人上坟。我的大伯很讲究这些，所以每年清明节去给爷爷上坟时堂姐是没有资格去的。我的父亲在部队上了军校，接受了新式教育，他并不在乎这些，每年清明上坟时带着两个哥哥，也一定会带上我。

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大伯家所在的小丘村要修水渠，水渠刚好要经过爷爷的坟地，于是家里决定给爷爷迁坟。迁坟的那天，大伯家、三爸家、我们家的男人们几乎全都到场。模糊地记得大伯、父亲、三爸和堂哥等一伙人围在棺材四周，揭开已经有点儿腐烂的棺盖，棺材里只有一堆零散的骨头。在整理爷爷的遗骨时，竟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子弹头。

父亲和大伯他们在议论着什么，我并不明白，只管在一旁玩。我没有见过爷爷，也就没有多少感情，记得我当时不曾有过伤心和难过。那时，我只知道那是爷爷的骨头。尽管那只是一堆骨头，可现在来想那就是我的爷爷，那个给我父亲生命的人，那个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在奶奶早早去世之后，艰难地养育了伯父和父亲的人。

爷爷一生漂泊，打小跟着他的父亲从澄城逃难出来，辗转在三原、泾阳、耀县一带，靠着一点皮匠手艺四处讨生活，后来在耀县小丘街上安了家。爷爷兄弟两个，老大给白瓜梁河村的一户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很早去世没有留下后人。爷爷娶了小丘岭上村刘家的女子，生了我父亲兄弟三人。奶奶去世时，父亲大概只有三岁多，大伯当时大概八九岁，三爸不到两岁。没法养活这个幼小的孩子，爷爷将三爸送给泾阳县一户姓王的人家做了养子。

三爸被送给人家时，他的养父母家觉得爷爷还要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太艰难，便给了爷爷一点钱。当时，正赶上正月，爷爷用这点钱贩了一些火罐灯笼，想要卖出去挣点钱。谁知，那一年的灯笼生意很不好，灯笼挑到街上根本没人要。

丧妻，别子，灯笼又卖不出去，爷爷应该很是绝望，提着几筐灯笼跑到村子西边的沟畔，将灯笼上糊着的纸扯掉，将系着灯笼的绳子一抽，寒风中，那些破碎的红纸连同那些轻飘飘的竹篾灯笼被风一卷而去。村里人感慨地说，一个娃就那样被风吹走了。

伯母在世时和母亲聊天，说我的爷爷一生盘了十七个锅台。那个时候，居无定所，走到哪儿算哪儿。每到一处必定是先要用土坯盘个土锅台，一家几口要活下去，锅台便是第一个必需品，做饭、烧水、取暖。我能够想象得到，在租来的一孔窑洞前，或是一孔破败无人居住的窑洞前，爷爷用黄泥盘起了一个土锅台，大伯挑来了水，父亲捡来了柴，灶火生起，呛人的浓烟伴着潮湿的锅台上冒出的水汽，在门前缭绕，艰难无望的日子继续开始。

大概是大伯告诉伯母的，说我的奶奶病重的时候，刚刚搬到新租住的一孔窑洞里，病重的奶奶被抬到炕上不久，便离开人世。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死人是常事，没人知道奶奶得的是什么病。我推算了一下，奶奶离开人世时大概也就三十岁出头，放在如今正是如花的年纪。

也许因为没有太多的记忆，或者过早失去母爱，总之父亲几乎从未对我提起过有关爷爷、奶奶的事，我所知道的大多是大伯、伯母在世时和母亲聊天的时候告诉母亲的。

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在当时的小丘方圆百十里都很有名。那个时候每逢过节唱大戏，戏台两边的柱子上贴上大红纸，梯子支起来，一旁的人端着墨盒，爷爷站在梯子上，挥舞手中的毛笔，字写得刚劲有力、龙飞凤舞，引得周围一阵阵喝彩。

爷爷家所在的小丘街当时属于国统区。大概是因为爷爷识文断字，又写得一手好字，爷爷给当时国民党驻扎在村子里的保安团当过差，具体做些什么，没人说得清楚。我猜想，应该就是跑跑腿、写写信、传递个信息之类的吧，从而换得几个小钱来补贴家用。

奶奶病逝后，爷爷未再娶人。一个大男人拉扯着两个儿子，在那样混乱贫困的岁月中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爷爷给国民党的保安团当差换取一点儿家用，不料却也因此给自己埋下了祸根。因为当差，爷爷和保安团的人混得比较熟，免不了经常和他们待在一起。一次，保安团的头目抽大烟产生幻觉，手中的枪走火，一颗子弹打进了爷爷的头部。

也算命大，子弹打进头部，当时没有条件也没有钱治疗，爷爷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据伯母说，去世前几年爷爷总喊头疼。父亲参军的第二年，爷爷离开了人世。父亲在部队借了四十元钱寄回家中，大伯安葬了爷爷。

从母亲和大伯等人零碎的叙说中，我理出了爷爷一生的大致轨迹——跟着他逃难的父亲从澄城老家出来，在三原、泾阳、耀县一带四处漂泊谋生，后来在耀县的小丘安顿下来，娶了当地的女子，生了三个儿子，妻子早早病逝，最小的儿子送了人。本有一点儿手艺，做着一些小本生意，认得一些字，人也比较活泛，似乎也曾过了一阵还不错的日子。在我母亲看来，那个时候农村能照得起相的人，日子不会太差。

我们家里有一张爷爷和大伯及父亲的合影。父亲说照片是1948年拍的，那时父亲十四岁。照片上父子三人黑袄黑裤黑鞋，戴着那个时代的黑色瓜皮帽子，爷爷端坐中间，穿着黑色的棉褂，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铜烟袋。快解放时，爷爷置了十多亩上好的田地，解放不久，开始“入社”，爷爷用所有积蓄置的那些土地全部归公，不再属于自己。爷爷劳累忙碌一生，积攒了一点儿家产，一夜之间，又变得一无所有。

爷爷走时，唯一带走的东西就是留在他头颅里的那颗子弹。爷爷留给这个世间的，除了那一堆白骨，还有那十七个土锅台。那时明时暗的灶火，烘烤着爷爷的一生，或冷，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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