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人在孤独时,才真正找到自己

原标题:刘亮程:人在孤独时,才真正找到自己

“有的人被鸡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来的方式不一样,生活和命运也不一样。”

“每个人在心中独自经历的事情,比大家一块经历的要多得多。”

“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当我终于知道时间让我做些什么,走还是停时,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

这些金句来自著名散文家刘亮程的最新作品《我的孤独在人群中》,该书近日由时代华语出版发行。

刘亮程,名字即符号,代表关于“人与自然、万物”的一种独特、神秘的书写。在新作中,他写马、写狗、写蚂蚁、写虫子,甚至写老鼠;写麦子、写树、写草,甚至写一场风……自然万物,在他眼中,皆有性灵。刘亮程形容作品中的自己是一位“走神”,走到动物、尘土里去了,走到世间的万物里去了。在旷野中遇见自己,在人群中体味孤独。通过《我的孤独在人群中》,读者会看到心灵独行者刘亮程深情而深刻的生命体验。

刘亮程是新疆沙湾县人,现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协主席,被誉为“乡村哲学家”“自然文学大师”“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捎话》《虚土》《凿空》《本巴》,随笔访谈《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多篇文章收入中学语文教材。曾获鲁迅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冯牧文学奖等奖项。2013年入住新疆木垒县菜籽沟村,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他的新作《我的孤独在人群中》主题分别是“我的”“孤独”“在人群中”,刘亮程在叙事时间的渐进和空间的延展中,为读者清晰展现出自己的人生地图与文学地理;更以智慧和诗情复原并带领读者走进一个万物共生的自然与世界。

新作上市之际,刘亮程接受媒体采访,他说:“人在孤独时,一个人独自面对自己、面对世界时,他才能听清这个世界的声音,才能看到对面那个完整的世界。他才真正找到自己。”

孤独其实是人生最高的一种境界

山西晚报:新作写村庄,马、狗、麦子、树等等都写到了,书名却和“孤独”有关,为什么?

刘亮程:在我的文章中好像很少用“孤独”这两个字。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对孤独的理解完全不一样,当我写这些村庄文字的时候,我知道我是孤独的。

山西晚报:怎么就孤独了?

刘亮程:因为一个人只有孤独时,他才完全是他自己,他跟世界才是一对一的。孤独是一种完整的自我,孤独是可以让人享受的。当你孤独时,你知道你的生命完整地回到了自身,你的对面是你刚才还在其中、现在已经脱身而出的那个喧嚣人世。现在,你跟世界处在一种面对面的状态,你孤独地坐在世界对面,想着你自己的事,天宽地阔、天高地远,就是这样的状态。而且你孤独时,你是安静的,你能听到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你能看到对面那个完整的世界。孤独其实是人生最高的一种境界,当然再往上就是孤寂了。

山西晚报:在书里,您写生活过的村庄,不仅写人,还写动物,写旷野上的蚂蚁,甚至一片树叶,一场风……任何事物都能收入您的笔下,并让读者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是您的个人经历让您有这样细腻的写作?

刘亮程:我的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沙湾县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村庄、这个大自然中长大的。我跟我书中所写的这些生命,蚂蚁、老鼠等等,都有长久的厮守。

整个童年时代,我们一家人住在一个土房子里面,但是这个土房子和院子里面并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人在住,院子里至少有三窝老鼠,有一窝在冬天就会跑到我们家的房子里面去跟我们一块儿住。院子里到处都是蚂蚁,到冬天蚂蚁也要过冬,就有一窝蚂蚁会打通我们家那个土墙,在我们家卧室里面去蛀一个洞度过冬天。有时候蚂蚁就排成队,从那个小洞里面出来了。当时我们也不伤害它们,那个村庄、那个院子里面就好像多了一种生命,就是这种感觉。每当蚂蚁排着队,从我们家卧室炕边上、火炉旁那个洞中出来的时候,我母亲就会拿起麸皮撒在地上,蚂蚁们围着麸皮一直转,最终衔一片麸皮,钻到洞里去。它们有了粮食就不出来了,至少半个月不出来,所以自小我们对蚂蚁就非常熟悉,跟它一块儿生活,看它在你身边走来走去,它也不咬人。在这样的环境中长了多少年,我写它的时候,仿佛我就是蚂蚁,在蚂蚁洞穴中生活了多少年,身上带着蚂蚁的酸楚味道。那个蚂蚁是酸的,我们小时候都吃过蚂蚁,知道蚂蚁是酸的。

我写那些草木的时候,其实写的肯定不是草木,是在草木中生活了多少年的那个自己。草木在你身边生长开花,所有的过程其实也是你生命成长的过程。人和草,往往分不清草是人,还是人是草,人和草是长在一起的,就是那样一种生活环境。多少年以后,当我写它们的时候,我浑身都沾满了那些草木气息。写一棵草木的时候,仿佛我已经在那儿,我像一棵草木一样生活了好多年。

山西晚报:您已经融入其中了,所以您的写作也会有许多让人产生深深共鸣的金句,简单而富含哲理,还可以运用到生活中去。

刘亮程:文学是一个人对世界的想法,不是做法。文学世界中的所有想法,可能都无法还原到生活中,落实到生活中,变成一种生活办法,所以不能按文学中的这种思维方式去生活,但是你的心灵可以按照文学中的想法去盛开。

文学是我们在现实世界之外构筑的我们想要的这样一种生活。它可能不能干预生活,也不能帮助人获得好的生活办法。它是孤立于我们,或者孤悬于我们人生之外的那个世界。这个世界你可以进入,可以仰望,可以把你的身心安顿其中。假如我们逃开这个现实世界,还有别的去处的话,文学是可能的去处。文学塑造的那个精神家园,可以收留一颗流浪的心灵,可以让备受挫折的人在文学中找到抚慰。当然,它也可以照亮那些不曾发生的故事,那些不曾有的世间,不曾有的光芒,这些都在文学中储藏。它可以回照世界,但是你不要拿它去生活。

我喜欢在一个相对悠长的时间中去缓慢地干好一件事

山西晚报:您现在生活的地方远离城市,还有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这样的环境对文学创作来说是不是最佳?

刘亮程:对一个作家来说,什么样的环境都是最佳的,因为作家写的是储存在内心的那个世界,并不是一个眼前的世界。

我现在生活的这个地方,是我在书本之外构筑的一个村庄,就是十多年前,我想在这个村庄安度晚年的时候,我招来了一批艺术家跟我一块生活。现在这个村庄变成了菜籽沟艺术家村落,有几十位艺术家落户村庄,其实已经不等同于传统的农村了,艺术家和艺术在加入到这个村庄的生活。我的两部重要的长篇小说《捎话》和《本巴》,也是在这个村庄书写完成的。这个村庄,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四季变化中我把它书写完了。当然这种生活对于我来说更亲近,远离了城市,远离了很多应酬,有更多的时间去写一本书。但是一个人真正的安静不在于外而在内,一个安静的人走到哪儿都是安静的,一个不安静的人走到哪儿,世界都是不安静的。安静是一种获得。但是我想对于年轻人来说,你何必要安静呢?不安静正是年轻人生活的一种最佳状态。如果早早就像我这样安静了,那可能太早了,太一事无成。等你老了,生命的激情你都曾经经历过、耗散过,人像一棵树一样进入了一个安静的生长期,他再不风风扬扬地去生枝展叶,他安安静静地开始享受自己自身的成长。所以,年轻人不要过分追求安静。

山西晚报:您每年都会招募文学爱好者当志愿者,到您所在的菜籽沟、木垒书院过“耕读生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刘亮程:我们书院院子比较大,有40亩地,平常我们自己在那儿种菜,还做一些农活和手工活,我喜欢做手工。这里每年都会招募一些志愿者,平常会招募两三个或者三四个,连续不间断,规定每个志愿者有十天左右的耕读志愿期。他们来这儿是跟我一块去劳作,主要是“耕”,读的时间相对少,我们这儿也有很多书籍,但是这些志愿者已经在学校读了太多的书,动手能力却很差,好多志愿者来这儿更喜欢跟我一块去劳作。他们知道好多东西,但是不会做。我带他们主要是种菜、做手工、编筐,还做一些木工活,让他们有一种自己亲自动手把一些东西完成的成就感,这可能是最好的成长。以前孔子带徒弟,都是闲暇之时,坐在某个地方,学生问,孔子答。《论语》式的教育,就是在劳作中产生问题,然后老师去回答问题。没有问题就干活去了。

山西晚报:您要忙着劳作,还要教志愿者,仍坚持每隔几年就有新书问世,您用什么时间来写作?现在主要写哪种类型的作品?

刘亮程:我的写作都很正常。一般来说,上午时间就应该写作,因为睡了一晚上,上午比较清醒。下午的时间都会去自己找活干,干干活,顺带锻炼吧。

这些年来,尤其进入50岁以后主要写长篇,一部小说都要两三年、三四年,甚至更久。我的前一部长篇小说《捎话》,写了有七八年时间,当然这期间也在写别的小说。我觉得写长篇会让你的生活变得简单。你在写长篇的数年时间中,只想一件事,干一个活。不像早年写散文,一篇接一篇,每一篇都得重新开头,都得布局,都想着怎么去结束它,长篇小说可能正好适合一个人到了中老年之后去写,我喜欢在一个相对悠长的时间中去缓慢地干好一件事情、干完一件事情。这就是我现在的写作。

其实在目前这种状态下,我还能写长篇,一部长篇从开始写到写完非常遥远,一个字一个字去写,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去塑造。你开始写它的时候,会觉得这个故事太漫长了,你得多少年才能走到故事的末端啊。但是当你写着写着,故事眼看就要临近结束的时候,你又会万般地眷恋,就是不想早早结束。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一个享受的过程,你在慢慢地塑造一个世界,当这个世界未成型的时候你会有焦虑,会想象这个世界的样子;当接近尾声的时候,其实你又不想让它结束,你想一个人独享这样一个世界,让它的结束变得缓慢一点。

山西晚报:用这样悠长的时光写作和读书都很好,但现在有很多人倾向网络阅读、短阅读,甚至读读金句就觉得增加了自己的文学素养,您对此怎么看?

刘亮程:如果没有时间读长篇大论,那么去读这种短的网文,或者读这种短的“金句”,这样的阅读肯定也是有利的。但是对于一些人来说,我怕你读了一千条一万条的“金句”,可能都不如读一本书。因为你读到的所有的这些短句,它是来自一本书的世界中的一个小角落,它无法向你展现故事全貌。在一部小说中,你可以读到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成长,他们的情感、命运穿插其中;而一句金句,只是说了一个小小的道理而已,只是一个漂亮的装饰而已,无法深入你的内心。所以我还是建议大家去读大部头的书,至少在你年轻时,有时间读书的年龄,一定要去啃大部头。

真正好的文字是它“皮肤”中的那种气息和温度

山西晚报:您年轻时所学专业和工作环境离“文学”“作家”都相距甚远,您是如何走上文学道路的呢?

刘亮程: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在上小学的时候可能就开始写作了,因为写作文吧。对一个作家来说,他可能就是把从小学时开始的作文一篇一篇地写到了青年,又写到了中年,再写到老年。别人的作文早都写完交了,作家永远都没写完,这篇作文一直都没交,或者是没交完,他仅仅是这样。

再一个是我们小时候那个生活环境。20世纪六七十年代,整个村庄没有电视,只有收音机。好在我后父是说书人,这个很重要,就是我十一二岁、十二三岁的时候,每天一到晚上,村里面好多人会来到我们家,我父亲坐在炕上,家里面唯一的煤油灯挂在柱子上,只有他的脸被煤油灯照亮,就像追光灯,其他人都坐在暗处。然后我后父就开始讲,讲杨家将、薛仁贵征西、三国演义的故事,经常会讲到半夜。后来当我把我后父讲过的这些书挨个看的时候,发现好多片段,甚至整章,我后父都讲错了。所以我小时候听过的是错的“三国演义”,错的“薛仁贵征西”。我后来看那些正版的《三国演义》,怎么看都不如我父亲当年讲的那个错的版本有意思。民间说书人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残缺的记忆,再加上自己的想象,补充起来一个别样的三国。这样的版本在民间很多。我想我现在的文学写作也是这样的,每一个作家都在他不一样的环境中,生活出了一种别样的生活样式。这样的环境使他想的事情跟别人不一样,写的作品自然也跟别人不一样。

山西晚报:环境不同,理解不同,创作的文学作品也不一样。

刘亮程:我是这样理解文学的。对我来说,作家这个职业首先是一个想事情的职业,想完就完了,也并不去做。所有的文学可能就是人对人生、世界的一种多余的想法,因为现实太真实,可能我们需要一个跟我们的想象比较接近的这样一个文学的世界,这就是作家从事的工作。我一辈子都在想事情,想那些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情,想完了也就完了。《一个人的村庄》某些片段可能是真实的,现实中是有的,但是它整体营造出来的这种氛围,就像《我的孤独在人群中》这本书中整体营造出来的这种孤独氛围,它只在一个人的心灵中存在。

山西晚报:《我的孤独在人群中》的封底有您的一句话:我努力让自己的文字修炼成精,然后用她去书写有灵万物。“万物有灵”“万物共生”是您重要的文学创作观念,您是怎样理解这两个概念的?

刘亮程:我一直在说万物有灵,其实这不是一个概念。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当他能够无限地接近他所写的事物,当他自己全部的深情、全部的精神能够到达他所写的事物时,他才会去写它,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万物灵通吧。跟我刚才讲的可能也是一样的,你写一棵树的时候,你的神已经到达了树,你的神站在树的位置再回过头来看你自己,这就是我们古人讲的通灵吧,这才是一种写作。就是在这样的写作状态中,你的文字才是有灵的,才是生动而鲜活的,活生生的。否则你的文字跟你所写的事物永远隔着一层语言的皮。我们把语言形容成皮,它确实是这样,对于很多的文字,它只是它所写事物的表皮,真正好的文字是它“皮肤”中的那种气息和温度,或者是所写事物的魂魄。这才是我们追求的文字。

山西晚报记者 白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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