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诗的往事中，寻找今日的慰藉

原标题：在唐诗的往事中，寻找今日的慰藉

在学生时代要求背诵的课文里，诗可能是存在感最强的那一类。

有唐以来，传奇、古文、政论、史学、游记……各类文学百花齐放，但在芸芸众生的吟诵下历经流转而亘古弥新的，唯有唐诗。今天，很多人开始感受到，那些年少时囫囵吞下的诗句，在当下化为了自己人生的一面镜子，寥寥数字，却胜万语千言。

今天我们阅读唐诗，往往能读到了自己的生命感悟。那似曾相识的一瞬，令唐诗在不经意间「复活」，而千年前写下这些诗行的诗人，穿越时空，成为今天同行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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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 | 杨照

来源 | 《辉煌的唐诗》发刊词

01.

读唐诗，真的有“门槛”吗？

我想第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诗基本上是诉诸于感情，而不是诉诸于理智、理解，尤其是透过今天我们并不熟悉的文言文。所以如果必须要理解的话，这中间有好几层门槛。

第一层门槛，是我们得把那些我们不熟悉的字句一一解读开来，有一部分要理解，有一部分更像翻译，你必须把它翻译成今天我们所熟悉的字句，才能够明白当时作者到底试图面对什么问题，解释什么答案，或者提出什么解决方案。

如此，这是跨越时代的一种门槛，这个门槛过不去，我们就进入不了书的世界。为了要读那些书，我们必须付出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有的时候也就会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帮大家一把，把存在的门槛稍微降低一点。不过，当诗诉诸于情感的时候，你不需要有这么多理智上的转移、挣扎，就可以去体会诗里面所涌现出来的感情。

另外能够让门槛更低的，应该是理解诗的形式，尤其是唐诗主要流行的是近体诗。近体诗有绝句、律诗，绝句总共也不过只有四句，律诗多一点，也才八句，非常短，而且非常凝练。因为短，所以相对地，我们心理上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也就更愿意去接近，乃至于背诵。

所以还有第三项很有意思的重要条件，那就是诗容易背诵。不过诗有非常特别的关于声音的格律，平仄、上下，低的、高的，用这种方式彼此配合。另外还有声母和韵母各种不同的巧妙搭配。这都是因为当时的人们经过长期训练，能够用这种方法编写出在声音上极为漂亮、有着特殊秩序的作品，这就让背诵变得更容易。

谁没在心里背过几首唐诗呢？如果你想到了特别的几首诗，无论如何，在你的心里面，在你生活特殊的状态底下，这几首诗就会浮现出来。

02.

寥寥数语，万语千言

也因为大家都这样背过几首唐诗，另外一个因素也就浮现出来了。那就是你背过这首诗，我也背过，这首诗的这个句子对我来说如此熟悉，对你也是如此熟悉，譬如当我们说“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句话就会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

于是，有的时候是一整首诗，有的时候只是一句诗，甚至有的时候只是从诗里面所提炼出来的成语，就变成了社会几百年、上千年而来的，沟通的共同工具。

以前尤其广泛，大家都读“四书”，从《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更进一步扩张到《诗经》或者是《史记》《汉书》，这些句子都在大家的心里，共同工具非常的多。然而到了现在，大部分人不背《论语》了，心里面没有《孟子》，也不见得能够收藏几句司马迁所写的话，所以诗就越变越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回到中国传统寻找一句话、一个作品，就能够让大家彼此互相省略许多话语，直接知道要表达的复杂情感或是丰富的经验，那么诗就成了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03.

唐诗的读法

首先我主张，即使是你背得滚瓜烂熟的诗，都值得、都应该更深入地体会和了解。唐诗之所以好记好背，是因为唐诗的声音经过了南朝非常有意识而且非常仔细的琢磨安排。

所以我们要更细致地体会这声音是如何构成的，声音之美靠的是什么元素、条件、创造秩序的原则。更重要的是，我们要进一步追究这些声音和字词意义之间的关系。

第二，唐诗尤其是近体诗很短，而短是故意的。它非常的简省，尤其是简省掉了许多叙述和背景。

本来是特定时空、特定作者、特定遭遇所得到的感受，把这些“特定”统统都予以排除，就必然变得比较普遍。经过了诗的这种凝练、简省，我们得以相对容易地跨越时空，把当下的自我和体会投射上去。

也正因如此，读唐诗必须采取主动阅读、创造性阅读的方法，不能够被动地接受这些字句。

第三点，很诚实地说，我宁可大家不要记得太多唐诗。我特别反对把“背诗背得多”本身当作目的，重点应该在于了解为什么背，背诗有什么样的好处。

对我来说，背唐诗最大的好处是不需要手边有书、文件。在任何空档的时刻，你都可以把心里记下来的诗拿出来反复咀嚼。包括在和别人对话的过程中，也许一句诗、一首诗就冒出来了，让你觉得如此贴切当时的情景。

然而有好处，就有坏处。很多人都能够从第一个字朗朗上口背到最后一个字，但有时候反而就没有把这首诗在心里面、在感情上、在经验上、在体会上反复咀嚼。

其实我们今天没有那么大的社会压力，把出口成诗当作社交手段，因此我们更能够为自己而读诗。而且取得任何一首诗的文本非常简单，拿起手机通通可以找得到。

往往事实是倒过来的，背了就不知道应该要去体会。从小背唐诗有着另外的坏处，那就是没有累积任何的生命经验，所以没办法主动地投射。诗最大的特色也就在于，每个人从短短的字句当中，得到的收获统统都不一样。

所以读唐诗的时候，必须朝着相反的方向，拿自己的生命、时间和意识，挖掘身体里到底有哪些感情、热情，把短短的诗予以自行展开。每一个人，因而都有了和任何一首特定的诗之间，一种独特的互动。

04.

何为“唐”诗？

唐诗并不是中国传统诗的全部，宋人也写诗，明代、清代的文人也写诗。在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不能遗忘它的时代性。

诗的形式在唐代还非常有刺激性、新鲜性，所以不一样的人会写出因应他自己那个时代潮流的，不一样风格的诗。这就是为什么唐诗要分成初唐诗、盛唐诗、中唐诗、晚唐诗。

从时代的角度来看，初唐最重要的一种特色，是反对六朝的文学，尤其是宫体诗。在初唐的这种精神跃动底下，要寻求新时代的内容与精神。陈子昂将汉魏之前视为理想的典范，将六朝视为堕落的、败坏的，开启了唐朝一种复古的态度。

盛唐诗最特殊的地方，是树立了一种和世俗生活保持距离的精神。而要和世俗保持距离，可以像王维那样隐退，也可以像李白那样雄放。

李白总结了初唐和盛唐早期的诗，他能够写王维、孟浩然那样的山林诗，也能够写像高适、岑参那样充满异国情调的壮美之诗，他甚至还擅长写饮酒诗。他的诗中还有源自独特的求道、求仙思想而产生的奇幻想象情景，还有睥睨世俗的豁达潇洒。

再下来是杜甫，杜甫比李白小11岁，放进到唐朝的历史当中理解，可以看到极大的差异。杜甫不只是晚生、晚死，在诗的创作上又晚熟，所以像安史之乱这一条大动荡就冲击了他的创作，逼着他重新思考到底要如何写诗，如何用诗的形式来反映这完全不在想象范围中的巨变。

然而接下来到了中唐，有了像元稹、白居易的新一代诗人，他们继承了杜甫开启的新诗风，也有意识地发起了和前代划清界限的运动。他们认为诗要写的、能写的不只是诗人自身的感受情怀，还应该要包纳他人的痛苦，为他人表达。

元稹、白居易所代表的就是中唐的社会诗，不要像李白那样依凭着自己的天分才气来写诗，而是要像杜甫那样为君、为民、为物、为事而写诗。诗要以它的意义来感动人、感化社会进而改变社会，因而诗的题材和文体也必须要改变。要影响读诗的人，诗要尽量让最多的人读得懂。

这项主张其实是违背杜甫的美学，也在这里切开出中唐和盛唐不一样的风格。杜甫很在意诗的格律，也很擅长创造内蕴深长的对仗，或者是特殊的声音效果。但到了中唐的社会，刻意要写得“老妪能解”，用新风格的诗来进行社会改革。

在元稹、白居易之外，中唐诗还有另外一个不同方向的发展。诗写得“老妪能解”，也就必然失去了诗用来区别身份的作用。所以就有了相反的特意强调诗的艺术性，尤其是凸显诗的难解、难懂性质的作者与作品。

这项发展的前驱者是李贺，他写的诗不会有社会性，也不出自个人经验，而是一种极端独特性的追求，要写别人没写过的诗，也要写自己没写过的原创诗。

沿着这条路，另外一位很有成就的是李商隐。李商隐的诗充满了刻意铺排的奇异性，有些地方像谜语，有些地方藏着冷僻的典故，关键在于不让人一眼看穿。

所以唐诗因应不同的时代环境下的代表性诗人，建构开创了一个很广大的唐诗的世界。通过聚焦几位重要的诗人，为大家介绍他们的生平，他们对于前人的继承和自己的突破。这些突破也变成了后来的诗人能够继承的重要资产。

我希望大家不只是读诗，一定要记得在诗的背后，有着个性非常鲜明，经常是特殊人格的人。我们要把伟大的诗人，当作跨越时空对话的朋友。

这一季的最后我才会介绍大家最熟悉的《唐诗三百首》，就是因为它汇集了太多的作者，很难搞不清楚他们是谁。我也希望让大家在读唐诗的时候，不要把它当作外在的知识，而是一种内在的感动。

诗里面所含藏的深厚感情，不管是通过文言文、白话文，还是通过英文、德文，都可以收纳到你的心里面，变成你未来生命中的重要资产、重要协助。因为有诗进入你的生活，你可以过得更多元、更丰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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