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两只大鹅换来的老宅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3-10-25 21:37

原标题：品读｜两只大鹅换来的老宅

*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10期内容

父亲要盖5间新房。可是父亲一直在等。

因为父亲没钱。

那时盖房不需要什么钱。土是父亲去地里挖的，掺上稻草，和好，自己做成土砖和“石板”。土砖不必经过烧制，却也非常结实，用它砌成的土墙，可立百年不倒；“石板”并非石头，同样是掺了麦糠与稻草的土板，那是盘一铺火炕的重要材料。至今我仍记得我与我哥在晾场帮父亲制做土砖和“石板”的场景：烈日炎炎，父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烁出黑陶般的光芒，晾场上一块块土砖如同整装待发的士兵。未干透的土砖不能动，夜里怕人偷，我和我哥便守在晾场，睡在用塑料布搭成的窝棚里。听夏虫呢喃，看繁星满天，我们憧憬着即将动工的新房，久久不能入睡。

然而新房动工的日子一拖再拖。因为父亲没钱。

土砖和石板，父亲自己挖土来做；沙子，父亲去河里挖；木材，父亲多年前栽下的几棵树派上了用场；石材，做石匠的父亲亲自去山里开采。麦秸也是自家地里产的，门窗可以用老房子拆下来的……帮忙盖房的都是本村乡亲，用不着工钱，只需管两顿饭就行。盖房是那般廉价，廉价到现在想起来，需要花钱的地方真的很少；可盖房又是那般艰难，尽管父亲从3年前就开始准备各种材料，并且打好了地基。

新房无法动工，是因为父亲没钱。

虽然只是管饭，但顿顿萝卜白菜肯定不行。当然就算真这么做，村人也绝不会挑理，可是父亲不想这样。他说盖房那么辛苦，咱得对得起人家。起码菜里得有块肉，晚上得有口酒。

肉与酒都得花钱，这才是盖房的最大障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实在挤不出这笔钱。

盖房的事情，看起来只能无休无止地拖下去。然而有一天，父母决定开始破土动工了！之后一个月过去，5间新房真就盖了起来。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两只突然死去的大鹅。

家里养着两只大鹅，那几乎是一家人动物蛋白的唯一来源。因为这两只鹅，六一和端午，我和我哥就能每人分到一个煮鹅蛋，逢年过节家里就能吃上炒鹅蛋，每个月母亲就能用攒下的鹅蛋去集上换些钱——那些钱，会变成油盐酱醋，变成肥皂火柴，变成我和我哥的鞋子、袜子、铅笔、作业本……

可是两只大鹅突然死了。

它们白天去河里嬉戏，晚上就睡在门口的鹅圈。那天夜里风雨交加，鹅圈被狂风刮倒，两只大鹅被砸死在里面。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可是那个夜里，她守着两只大白鹅，流了一夜眼泪。天蒙蒙亮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将大鹅褪毛，开膛破肚，剁成小块，炖熟，盛满整整两大铝盆。我和我哥都以为会有一顿大鹅宴吃了，母亲却只让我俩喝了一点点汤。

喝汤时候，父亲向我俩宣布，新房马上破土动工。

我问他，有酒吗？

父亲说，先从你大伯和三伯那里拿，等有钱再还给他们。

我哥问他，肉呢？

父亲说，两只大鹅，一个月够了。

父亲的话让我和我哥既兴奋又失落。盼了3年的新房终于要动工，可是我们吃不到鹅肉了。并且，以后也或许再没有炒鹅蛋和煮鹅蛋吃了。

那以后的一个月里，每天中午和傍晚，我家炕上总是坐着几个吃饭的村人。我妈在灶间忙碌，我和我哥没有上桌的权力，那几个村人由父亲作陪。父亲给他们倒上酒，说几句“辛苦了”的感激话，而后就直奔主题——吃。他们干的活多，饭量也很大。饭几乎是千篇一律的馒头，那是母亲能够拿出来的最好的主食；菜多是炖萝卜，偶尔能有盘鹅蛋炒韭菜或者白菜炖粉条，已经非常难得。即便如此，村人们仍吃得非常开心。他们对其他村人说，我的父母用了最高规格招待他们。

因为顿顿有肉。

肉是鹅肉。母亲会在每次炖白菜或者炖萝卜的时候，放几块进去。块数是按人头放的，几个村人，就放几块肉。有时父亲也会有一块，但他绝不会去动。村人们谈笑风生，但每人也只会夹一块肉，绝不会夹起属于父亲的那块。这是那时乡村做客的规矩，村人们知道东家已经付出太多，好东西得给东家留下一点。

有次饭桌上竟然出现一条鱼。鱼是二伯送过来的。二伯磨豆腐卖豆腐，生活比我家稍好一些，我家盖房那个月，每天他都会送来一块豆腐。他说咱不能天天有鱼，但不能一次鱼也没有啊。鱼被母亲端上桌，村人们马上觉得身份倍增——有酒，有肉，有鱼，有豆腐、粉条，在那时，这是贵客才有的待遇。不过他们吃得规规矩矩，将鱼的一面吃完，绝不会把鱼翻过来吃另一面。“好客不翻鱼”，这也是旧时的规矩。吃一次鱼不容易，得给主人留下一半。

鱼虽然仅偶尔吃一次，但鹅肉顿顿有，这让村人们心满意足，对父亲和母亲更是非常感激。一个月过去，房子盖起来了，两大盆鹅肉也被吃得精光。我和哥哥当然也吃到了，不过那是父亲从饭桌上省下来的。而我的父亲和母亲，愣是一块鹅肉也没有吃。

新房住进去，总感觉缺点什么。母亲说，是少了门口的鹅叫。于是那年，母亲又养了两只大鹅。后来，父亲给房子装了铁栏杆，在院子里打出一口机井，将屋里做成水泥地面，把我和我哥的房间装上顶棚……父亲和母亲一点点改造的新家，变得越来越舒适，日子也越过越有奔头。只是母亲还常常会想起那两只大鹅。她说，咱家的房子，是用两只大鹅换来的啊。

很多年过去，那些帮我家盖房的村人都已年老，有些已经去世。遇见我，老人们还会聊起给我家盖房时顿顿有肉的经历，表情里满是知足和感激。

两只大鹅换来的老宅，父母现在还住着。它仍然结实，仍然舒适，仍然为我的父母和我的内心，遮风挡雨。

原标题：《两只大鹅与一栋新房》

作者：鲁瓜

责编：张子晴 / 校对：秦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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