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重若轻的文学姿态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3-12-08 04:04

原标题：举重若轻的文学姿态

谷海慧

读陈希我的中篇小说集《普罗米修斯已松绑》，看到的是一个个眼不可见的心理现实世界。小说集由《普罗米修斯已松绑》《爱瘟神的女人》《拯救我的血热》《海市蜃楼》四部作品和后记构成。除了《爱瘟神的女人》类似哲学呓语，另外三部都有完整的情节与结构。整体看，四部作品仿佛理性与非理性的对抗游戏，充满了不确定性和趣味性。

《普罗米修斯已松绑》无疑是四部作品中的重头。作品以充满游戏感的形式，表现人的道德英雄主义和现实变通之间的张力：“我”在百年校庆之际承担了导演任务，因看不上同学的剧本，自己又新创了一个故事：别墅山庄的几家主人，在面对不合理收费问题时，或被亲情绑架，或被道德绑架，时而是坚持原则的英雄，时而成为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变通者。在善变的态度与行动中，除了始终坚持不交费的李老师，大多数人都苦心寻求内在平衡和外在周全。在内心的惊涛骇浪中，一轮又一轮话术大放异彩。人人说话都拿捏着分寸，又都进退有据。李老师也在情势与执念下，成了自己的普罗米修斯。不过，不要以为作家要讲的是一个英雄故事。最终，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私念引导的无限下滑寻找辩护的理由，瞬息万变的心理过程总是此消彼长。

人心仿佛深渊。《爱瘟神的女人》《拯救我的血热》《海市蜃楼》也都在俯瞰那个深渊。《爱瘟神的女人》里脸上有疤的杨，幼年的疤痕仿佛奴隶的烙印，她用口罩自我遮蔽并与他人隔绝，口罩成了她另一张脸。《拯救我的血热》里，一个投机取巧的中国雇员和解雇他的日本老板之间的矛盾，被二者分别讲述给“我”，讲述的重点都在自己的心理过程，经由“我”对照，彼此印证。《海市蜃楼》讲述一个自私的老师甩掉已有身孕的学生的故事，作者不厌其详地描写老师但求自保的心理细节，让心理暗示成为他最终见死不救的理由。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们，一切行为动机都藏在心灵深渊里，每个人的行为背后都有一个闭合的心理链条，一念生万念生，多米诺效应就此产生。

陈希我为什么要探究人的心理现实呢？显然，“眼见为实”的日常判断不能说服他。作为作家，他感受和关心的世界更为广大，超出了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而伸展向心中所想。因此，如果把小说集《普罗米修斯已松绑》作为现实主义作品，单单体察作家的现实关怀和焦虑，可能是一种窄化。作家同时也做着类似心理推理式的理性游戏，小说是他智力和审美活动的载体，也是他去往自己精神彼岸的渡船。

在这种自娱式的精神活动中，陈希我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表达方式——他的作品有一种松弛的审美调性。

在讲故事的方式上，他喜欢充满游戏感的嵌套式结构或多视角叙事。《普罗米修斯已松绑》是典型的故事套故事结构，《海市蜃楼》结尾出现了局外人视角，《爱瘟神的女人》《拯救我的血热》则用了罗生门式的多视角叙事方法，在相互矛盾与彼此补充中完成一种不确定性讲述。《普罗米修斯已松绑》中，“我”的剧本里众人微妙的心理与李老师殉道式的坚持，固然是作品的华章重彩，但在“我”无法自圆其说时，这个故事就处于尴尬之境了。十年后，当“我”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本子时，也没有去导它，因为“我觉得它幼稚，不，是可笑，有病。我甚至怀疑，勇敢是否是人类历史积淀下来的一种强迫症”。这部分关于“我”的现实故事，才是《普罗米修斯已松绑》的重中之重。读者被从一个故事拉到另一个故事，从一个时空带到另一个时空。故事的虚构本质由此显现出来。在陈希我，这是常见的处理。当作者拆解了前面精心讲述的故事，让人物处心积虑的努力失去意义，故事的游戏色彩进一步显露出来：不要相信故事，思前想后不过徒劳。

作为一个讲故事人，冷静旁观是陈希我最常见的姿态，日常聊天则是他最爱接近的叙事口吻。因为他既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用文学修辞修饰故事世界，读他的作品，像环顾生活本身。他隐匿情感时，叙事口吻更加自然、放松和随性，偶尔的戏谑和调侃则又增加了风格上的谐趣。这些都让他作品中的理性逻辑链条不那么紧绷，有了柔韧性和灵活度，文字也有了自由活泼的风采。

除此之外，作品松弛的审美调性也来源于他独特的句式——简洁、明确、直接、肯定。“这话相当打击我。我简直无地自容。我懊悔。”“我愣。”“我几乎完全不了解你。”“看得出来你爱美。”“我讨厌戴口罩。”“这话让他警醒，让他惶惑。这毋宁说是在告诉他债务，他平生最怕欠债。他开始后悔起来，想撤退。”在小说中，这类态度干脆的肯定句式很常见。这是一种直来直去、坦坦荡荡的自在，暗含着作者面对世界、面对读者的真诚和坦率，这种表达方式也让他的作品充满了内在松弛。

也许可以这样说：以松弛的态度做理性的游戏，既是陈希我小说独特的审美趣味，也是他举重若轻的文学姿态。

（作者曾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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