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寻找自己的句子

原标题：王开东：寻找自己的句子

作者|王开东 来源|王开东

我是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对表达很在意。像海明威所说，“寻找自己的句子。”这个句子是唯一的句子，也是属于你的句子。

大学我曾喜欢小小说，大概创作了40多篇小小说。有一次写小小说《绝症》。

主人公老孟拿错了化验单，以为自己得了绝症。他先是绝望诅咒，觉得这辈子活得委屈，最后他要放飞自我，不忍了，不怂了。于是先去昏暗的小酒馆喝点闷酒壮胆。一直喝到日薄西山，老孟才走出来。

我这样写到：“老孟从黑暗的小酒馆走进光天化日”，“光天化日”这个词突然涌出来，“光天化日”当然不准确，但那又怎么样？不影响读者对这个句子的理解。从黑暗确实走进了光天化日，老好人老孟准备豁出去了，要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干坏事，不是“光天化日”还有什么词可替代？

那一刻这个句子我喜欢得不得了，最后发表的时候，我告诉编辑，你接受我的文章，就必须接受这个病句。这是属于我的病句，我太喜欢它了。海子“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也是一个病句，但大家都喜欢。病句行大运。

孔夫子也和我们一个臭脾气，他也喜欢元气淋漓的句子。《侍坐》言志，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他喜欢曾晳描绘的图景。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曾晳的这一段为什么有感染力？他不说天下大治，国泰民安，甚至也不说“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但河清海晏，生活富足，民风淳朴跃然纸上，这就是最好的表达。

有一年“上海文明小姐”评选。最后一道题是：“上海的明天，你最想看见的一幕是什么。”

很多姑娘凌空蹈虚，说的都是大词。只有一个姑娘充满细节感。她说：“在早晨上班的时候，准时来了一辆公交车，车上人不多，每个人都有座位。”那时候还没有私家车，也没有地铁，所有人上班都要挤公交。这个姑娘描绘的图景，猛然触动了上班挤公交人的心，一下子征服了评委。

1924年，冯玉祥将军征婚，仰慕者甚众。冯将军只问慕名而来的姑娘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嫁给我？”姑娘们回答大同小异，将军是爱国将军，是英雄，将军叱咤风云……当然喜欢。

冯将军非常失望，这时黑瘦的李德全走进了他的视线。她坦然告诉冯将军：“上天怕你做错事，便派我来管你！”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石破天惊，谁敢这样说？但有没有道理？将军干起坏事，那还了得？冯将军对李德全的好感油然而生，最后一见倾心，白头偕老。

抗战中的十大豪言壮语，无不感天动地，让我血脉贲张。

坚守常德的第57师师长余程万，在炮火中发出最后一封电报：“弹尽，援绝，人无，城己破。职率副师长、指挥官、师附、政治部主任、参谋部主任死守中央银行，各团长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

此时城内大火蔽天，余程万率残部死据城西南一角，决意全师战死。这是他给司令长官孙连仲的电文，孙接电泪如雨下。

就是这个孙连仲。 台儿庄会战时，孙连仲对师长池峰城下令：“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那时候就是拿生命来填，短短数月中国就有近10万大中学生投笔从戎、舍家为国。

这是什么？这就是岳飞悲壮的《满江红》和文天祥气壮山河的《正气歌》。

1943年10月，中国远征军新38师师长孙立人远征缅甸，以伤亡1.7万人的代价击毙击伤日军10.9万人。下属询问孙立人如何处理日军战俘，孙将军回答：“这些狗杂种！你去审一下，凡是到过中国的，一律活埋。”这是我看过抗战中最解气的一句话。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刀枪。

《红楼梦》中的焦大说：“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红与白一颠倒，焦大胡言乱语就全出来了，这是大师的表达。一字醉态毕现。

还有黛玉的绕口令。黛玉笑道:“我且问你，倘若宝姐姐和你好你怎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样？若宝姐姐前儿和你好，今儿不和你好，你又怎样？今儿和你好，明儿不和你好了，你又怎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又能怎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终久怎样？”宝玉沉吟半日，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摇头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笑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又道：“水止珠沉，又奈何？”宝玉正色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这段话一个横冲直撞，一个语带机锋，胜过无数山盟海誓，黛玉从此对宝玉放宽心，不再吃醋了。

鲁迅妈妈的礼物朱安，没有文化，但不等于她是一根木头，没有感情。看到许广平和鲁迅生了孩子，在家里跑来跑去。她一声长叹：“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朱安还有一句话也极为经典。鲁迅去世后，朱安在生活艰难中，曾经卖鲁迅的一些遗物维持生计。许广平让宋紫佩去劝说朱安，要保存鲁迅的遗物。朱安大怒：“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说着有点激动的样子。就凭朱安这两段话，就可见中国女性“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

民国20年代，文学家林语堂最擅长演讲。讲稿很短，因为他曾说过，“演讲就像女人的迷你裙一样，越短越好”。演讲和女人的迷你裙看似毫无关系，但老林却在两者间找到相通的地方作为突破，那就是“短”。

演讲以短为妙，迷你裙也一样，不短就不迷你了。看上去毫无关系的两样事物，慧眼独具的人一点就通，比喻的力量就在此。

开东说：“女孩黑玛瑙般的大眼睛上，长睫毛不停的颤动，像飞蛾的翅膀。”这是我在契诃夫的句子上加工的。某年我读完契诃夫一部小说集，最后只剩下这半个句子。但这有多么奢侈，多少值得。

鲁迅说：“唠唠叨叨的老伴，犹如滴滴答答的漏雨，令人心烦意乱。”又说：“逃到一间西晒的楼上，满身痱子，有如荔枝。” 这些比喻，亏周树人才能想得出。

比如写景物，我在《斜风细雨不须归》中写到：“中午，我们几个人穿过一条木桥，到那边路上去，找一块草地躺下来，四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风从树的缝隙里穿过，偶尔有一片树叶落下来，轻盈得就像一只鸟。明晃晃的太阳照在金黄的菜花上，又折射到我们的脸上，弄得我们的面容若明若暗。”

比如写人，我在《递纸巾的女人》写到：“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前方，伸过来一只纤细的白嫩的小手，递过来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巾……我沉浸在故事中，没有来得及看那个女人一眼，恍惚间记得她戴了一枚小巧的戒指，发着亮光……”

“突然，我看见左手边一个女教师小心地走上来，她穿着黑色套裙，低着头，红着脸，一直走到主席台边，伸手把一盒纸巾放到我桌子上。临走的时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有一点同情，或者是怜悯。她的眼睛特别大，特别亮，也特别美。”

比如写人。当年的北大醉侠还没有堕落，他写的《遥远的高三八》，三言两语就把人物写得活灵活现，有些只须一个动作。

还有一天下午，我去参加全市语文竞赛，同学们都在自习，老魁故做镇静地踱进来，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孔庆东在全市语文竞赛中获得一等奖”，然后又故做镇静地踱出去，在门口左腿把右腿拌了一个趔趄。王老善爱思考，爱发言，但经常表达不清。他有两个外号，“喋喋不休”和“语无伦次”。他流传最广的一句名言是：“来，我给你画个自画像。”老倪高大魁伟，会武术，体育全能。在思想上是个大哲学家，凡事与人不同。他经常思考人生社会问题，有点鲁迅式的愤世疾俗，所以常常因思想苦闷而耽误了做习题。他的处世态度是标准的黑色幽默。比如写作文，写到得意处，他就加一个括号，里面写上“掌声”。一直写到纸的右下角，括号里注一句：“有纸还能写”。

有人认为好的表达，只有高手才能写出来，其实不然。 东生兄曾经介绍他一个学生的周记，班主任在班上的演讲，展现了语文的尴尬地位。这个学生的语言表达绝对是一绝。

“班会课上，班主任一如既往地在我面前的台阶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他的演说：

“我不是说语文不重要，我不是不知道语文有200分。但是，我们班有没有语文160分只考三四十分的？没有！有没有数学160分只考三四十分的？有！我的意思是说数学的离散程度很大！”

说着，还在黑板上用他那谁也看不懂的草书写下了“离散”两个大字。

在说到“语文视频”观看时，他说：“你们有没有边练字边看视频？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你边练边听，听到有用的就放下笔来看。有时候人也能一心二用，开车的人又要握方向盘又要踩油门，又要看前面，他们不知道一心几用嘞！”说着，还拿起他那特大号茶杯，拧开那个铜盖子，喝了大大的一口水。

可是，当我边练字边一心二用听他讲话时，他却突然对我大吼一声： “你又想吃毛栗子嘞！”

这一段我每看一次，就要笑一次。文章一定要写到这个程度，观察到这个程度，描写纤毫细致到这个程度，这个句子才是你的句子，这个段落才是你的段落，这个文章才是你的风格，文章不写一句空！

今天我还想推荐我娃启元的一篇文章， 王启元：飞，才晓风向 。他也是找到了自己句子的人。

作者简介：

王开东，男，张家港外国语学校语文老师，全国知名高中语文老师；《深度语文》流派核心成员；全国“名师育名师”首届骨干班成员，《求学·高分作文》杂志特约编委；《语文学习》特约通讯员；《教师博览》首批签约作家；全国优秀作文指导老师；江苏省教育厅首届基础教育成果一等奖获得者；江苏省高中语文新教材实验工作先进个人；江苏省教育科研先进个人；苏州市名教师；苏州市优秀教育工作者；张家港市学科教改带头人；张家港市先进个人；无为“首届教坛新星”、无为人民政府十佳师德标兵。《语文教学研究》2009年第10期、《教师博览》2009年第10期封面人物；《中国教师报》非常教师；《求学》“名师课堂”、《河南教育》“开东视界”、《扬子晚报》“老师说”专栏作者。主张以理想的教育实现教育的理想。首创“三有六让”式的课堂教学方式：“三有”即“有趣、有情、有理”；“六让”即“目标让学生清楚，疑问让学生讨论，过程让学生经历，结论让学生得出，方法让学生总结，练习让学生自选”，在全国产生较大反响。

在《人民教育》《中国教育报》《中国教师报》《语文教学通讯》《中学语文教学》《语文建设》《语文教学研究》《教师之友》、《教师博览》《福建教育》《河南教育》《湖北教育》《广东教育》《师道》等60多家杂志，发表教育教学文章400多篇。

著有《非常语文课堂》（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教育：突破重围》（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深度语文》（漓江出版社，2009）；《教育：非常痛，非常爱》（漓江出版社，2010）；《教育：谈何容易》（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高考不怕写作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4月） [3] ；《我行我素教语文》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2）等。曾应邀赴全国20多个省市讲学，均受到一线老师热烈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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