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煮红楼:尤三姐——林黛玉在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原标题:小煮红楼:尤三姐——林黛玉在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尤三姐只在《红楼梦》的舞台上活跃了不出四个章回,便像一个过客般匆匆谢幕了。然而这个小小的配角身上,却似乎承载了作者的万千宠爱:作者不仅让她和女主角林黛玉容貌相似、身材相类,还三番五次让旁人点评她和男主角贾宝玉“是一对好的”。

《来自情天 去由情地——细说尤三姐》,小煮红楼著,齐鲁书社2023年1月版。

他甚至安排她在太虚幻境中大笔修注警幻仙子案下的所有一干“情鬼”——其中自然包含了宝黛钗!一个我们从未见她生前拿过纸笔的市井女子,作者何以对她偏爱到如此!

在全书刚开篇,主角们都还没正式登场的时候,作者就曾借贾雨村、冷子兴之口抛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叫“正邪两赋“说:

……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这段话对“仁人君子”“大凶大恶”的划分严格遵守着儒家标准,赋气说也完全符合宋明理学即“新儒家”从宇宙论中推演人生论的学术传统。

孙温绘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但在“正邪两赋”说中规中矩的外表下,却掩盖着一个惊世骇俗的反传统的立场:气虽有正邪,人则无高低。从帝王将相到艺伎倡优,千差万别的生存状态可能只是环境造就的,而他们作为人的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此皆易地则同之人!”

这大概是作者,也是小说主角贾宝玉每每体现出的那种与他们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平等博爱思想的一个理论根源。而将“易地则同之人”置于不同环境中所将触发的不同命运走向,也正是《红楼梦》着重讨论的主题之一。

“正邪两赋”说将人按门第分为“公侯富贵之家”“诗书清贫之族”“薄祚寒门”三等,而《金陵十二钗册籍》则将金陵所有女子按出身录入“正册”“副册”“又副册”三等册之内。用警幻仙子的话说,“(正册)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任率英绘《宝玉神游太虚境》

一些重要的正钗,作者常在“副册”“又副册”之内安排其他角色与之对照——也就是前辈红学家讨论的诸如“晴有林风,袭为钗副”的“影身”现象——这可以算是作者的“易地则同”理论在小说情节上的具体实践吧。

黛玉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内的头号人物,是“生于公侯富贵之家”的“情痴情种”。朱门绣户保护着她免受世俗的浸染,世代书香熏陶了她高雅的品位。她超逸、她敏感、她矜贵,她是名副其实的“阆苑仙葩”——在一个“碾冰为土玉为盆”的小世界中追求着精神自我的圆满与纯粹。

然而,如果失去了高门大户的庇佑,没有了笔墨书香的怡情,沦入凡尘的仙子又将直面怎样的现实?“正邪两赋”理论给了我们答案:即使在最卑贱、最无奈的处境中,她也“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很显然,作者认为足以定义这一类人的,能将他们与世俗庸人区分开的,并不是他们身份之贵贱、从业之雅俗,而是其人格的独立性。

连环画《尤三姐》

而尤三姐,正是作者沿着“奇优名倡”的另类美学去塑造的。

正如性别史学家曼素恩先生所说,盛清社会的性别制度是围绕着幽闭妇女建立的。上到太太小姐,下到杂使丫头,被封闭“在里头”使她们获得了伦理上的正当性和优越感。

与此相比,尤家不能完美地幽闭两个闺中少女,即尤二姐、尤三姐姊妹的曾经“在外头”,使得她们沿着伦理金字塔上的一条奇特的裂缝,径直跌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

这两个国公府名义上的“小姨”,早已沦为了贾氏父子叔侄事实上的玩物,在伦理战场上永无翻身之日。尤三姐将这层关系的本质看得很清楚:“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

从环境的复杂、地位的尴尬来说,尤三姐的处境甚至不如贾府里面第三等的丫头。然而这处境竟也赋予了她一种得天独厚的自由:她既然不享受世俗伦理的任何保护,自然也可以不接受世俗伦理的任何绑缚。

京剧《红楼二尤》剧照

无论是高张艳帜引得男人们丑态毕露,于深闺之中与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还是拿着王孙贵胄作践取乐……凡此种种,皆是一个闺中弱女对“闺范”标准的公然宣战。

对男尊女卑、贵贱有别的传统道德,尤三姐从不买账:世人眼中的世家公子、贵胄命官,在她眼中不过是“两个现世宝”;而尤家两个无依无靠的失德姐妹,她却自信是“金玉一般的人”!

对于钱权交易的世俗婚姻,尤三姐绝不妥协:“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

这段爱情至上的婚姻宣言,放诸包办婚姻的时代是多么勇敢,多么超前,也是多么不合时宜!在那个只允许女孩子采取被动姿态的社会中,三姐却始终在争取着命运的主动权——包括生活方式,包括婚配对象,甚至包括生死。

胡也佛绘尤三姐

戚序本六十六回有这样一条批语:“尤三姐……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红拂女,是“正邪两赋”说明白在列的奇女子。就连黛玉也曾写诗盛赞红拂道:“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然而假若一个真实的“红拂”投生在当时的社会,会有怎样的遭遇和收场,这才是作者关心的事。在他的设计中,当我们的这位“红拂文君一流人物”试图回归家庭的时候,她便被世俗道德的铜墙铁壁撞得粉身碎骨。显然,柳湘莲不是愿意接纳夜奔女的李靖,盛清也不是能够让“风尘双侠”一展宏图的唐朝。

尽管以惨败收场,尤三姐的人生依然是一场弥足珍贵的探索。她拥有可以和黛玉比肩的美貌与智慧的禀赋,却甩掉了黛玉作为贵族小姐的道德乃至文化的包袱。她向着社会施予她的重重桎梏,单枪匹马,奋力一搏。她那快意恩仇的人生,不正是一出黛玉在书房中曾手托香腮幻想和感叹过的传奇吗?

年画《尤三姐》

这个与黛玉“异地则同”的女子在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和声,向我们展现出一个精巧的社群结构。正如开篇为脂砚斋指出“总应十二钗、照应副十二钗”的“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顽石”一样,红楼梦中的金钗群像是相当立体的。

黛玉的生存状态很特殊,但她的悲剧并不特殊。以黛玉为首的,是一类忠于本真、追求自我实现、不肯屈从于社会的人。她们的覆灭也就成了必然,构成了一部格外动人的社会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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