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其书如看旧人开会”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3-05-15 23:59

原标题：“读其书如看旧人开会”

《藕香零拾》

张旭东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3年3月

■张求会

这句话采自张旭东的新书《藕香零拾》（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3月版，以下简称“张著”）。原本是他夸赞学者张宗祥交游广阔，书中多“朋辈痕迹”，我拿过来做标题，表明张著主要写的是明清易代、清民交替之际学术界的旧人旧事。

旭东学的是古籍研究，干的是古籍出版，日日与古人晤对，他们的所言所行所思所想，旭东心里最明白。召集古人开会，肯定要有主题，不然天马行空，会后没法做纪要；关键时候也要说几句，还得说到点子上，不然会被瞧不起，纪要往往通不过。显然，旭东精通这门技术，会开得热闹又热烈，精彩又精致。我把他的手艺概括了三条：识大而能顾小，言古不忘讽今，敬众贤不失己。

先说第一条。“纵观我国学术史，每个时代，大抵都有新旧之争，然皆未若清民之际为烈。似乎可以说，‘新旧之争’四个字成为民国学术史的关键词。然何人为新，何人为旧，既难截然一划而分，而旧中蕴新，新又返旧，更趋复杂。”因此，张著聚焦于民国学术流变之轨迹，又以“探讨新旧之间的变奏与平衡”为重中之重。陈垣、陈寅恪、胡适、傅斯年、杨树达、顾颉刚、钱穆、吕思勉等学界大佬的旧人旧事，经过张著的精心编排，最终以鲜活而真实的形象呈现在民国学术史的舞台上。后世观众在大饱眼福耳福之余，也看到了那条旨在平衡新旧的路径——既要“使用新材料”，又要“融通中西”——亦即秉持杨树达“温故知新”、陈寅恪“不古不今”之义。这就是我所说的能识其大。

所谓能顾其小，指的是张著重视考索细节。旭东之所以说陈寅恪由“趋新”转向“守旧”，是因为找到了证据：陈氏借着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撰写审查报告，强调“了解之同情”，反思“条理”与“系统”，认为越有条理、越成系统，可能离事实越远；寅翁晚年作《柳如是别传》，正是用旧材料来解决心灵深处的新问题。疑古派顾颉刚以“禹是一条虫”而震惊一世，“后来却悔其少作，不愿再谈，如果再有人向他提起禹是虫名，他便很不高兴”；叶笑雪问他是否“真的笃信自己的古史辨观点”，顾氏坦言：“没有办法，那些前辈的根底没法儿比，总要另辟一路才能站稳脚跟。”

再谈第二条。旭东自嘲“埋首故纸，不知今夕何夕”。尽管他“比较喜欢”顾颉刚，爱屋及乌，甚至追谥顾太太张静秋为“贤妻”，但对于疑古派当时及后来的负面影响仍能作出客观而深刻的评价：“顾颉刚和古史辨运动是近代最大规模的和古书‘过不去’”，“至关重要的是，更伟大的人物会把这种学术思潮纳入更‘伟大’的思维中去，推翻已有，与天地人斗，掀起倾天巨浪”。章太炎指斥顾颉刚们拾西方考古派之唾馀、走极端疑古之邪路，却改变不了古史辨派大行其道尤其是深受年轻人追随的大格局，流风所及，“一味寻找新材料而不读二十四史的现象”延续至今。而今日依然盛行的合作式、课题式研究，也能从顾颉刚“作坊式写作”找到源头之一。张著欲从旧人旧事中描摹流年碎影，“谁曾想勾画出的却分明是今日之浮世绘”。

与“社会活动家”“学术活动家”顾颉刚不同，吕思勉“埋头枯守，不求闻达”，时代和风气也就毫不客气地将其著述、名声淹没在“所谓‘新史学’的潮流中”。反讽的是，“当日吕氏拔戟自成一队，颇为孤立，而今日足以矫一时风气、示来者轨则者转是吕氏”。

最后是第三条。张著所敬者，既有古人，也有今人，一言以蔽之，“有性情的学术”方能入得法眼。曹旅宁所撰《黄永年先生编年事辑》，因“体例不精，用语太白”，颇受批评；但作者能原汁原味地留存传主的种种“有趣”，时时“亦有春秋笔法”，故而保证了此书“颇好读”。”胡文辉以《陈寅恪诗笺释》名动天下，《现代学林点将录》再添华章，引发的争议较之前者更多更广。张著为之发声：“请不要将‘学术史’三个字看得太神圣，我也可以写、你也可以写，只要我们看书和胡文辉一样多、一样细，知道那么多故事，又有很深的学术素养。”

话锋一转，旭东对胡著说的“坏话”也确实够狠：“他过于趋新，将章太炎点为‘托塔天王晁盖’，似扬而实抑，‘盖亦要将他摒于现代学林的正榜之外’。黄侃更因‘守旧’，一言以削。严耕望好不容易将吕思勉列于‘史学四家’之中，胡文辉将之抑为‘拼命三郎石秀’，反以顾颉刚入五虎将。现代学术最主要的课题，就是如何应对新旧之间的这种变奏，在走向‘现代’的同时，当不忘旧学；注重文字版本训诂，注重读古书的能力。胡录这样做，将为‘一味寻找新材料而不读二十四史’的做法鼓掌。”这就是我说的“不失己”。

“五一”小长假，宅在家里，把张著细读了两遍，结论是两个字——超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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